北望长安

第六十五章:张桦、宋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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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花朝雅叙,刘落安并没有离开司马德昌,而是随着这位晋国最年迈的王爷,共同迈入了淮南王府的大门。

“自古女子主政,结果有几个好的?还不都是轻则扰乱超纲,重则社稷倾覆。”刚跨进府门,司马德昌的声音立马提高了一倍。

刘落安紧紧地跟在司马德昌身旁,并不说话。

“而且,现在魏国对我江南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会国破家亡,这种惨剧,老夫可是经历过两次了,人间地狱,那种悲惨景象,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实在是不能再让晋国的百姓,再去遭受这种苦难了。”

司马德昌说得无比真诚。

跟在身旁的刘落安叹了口气:“王爷说的是,末将这么些年在魏国,天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现在还时常会做噩梦,这种生活,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所以说,那就只有一条路,我们这些赤胆忠心的臣子们,尽心竭力辅佐陛下,重整朝纲,让晋国,重现武帝荣光。”司马德昌语气无比豪迈。

刘落安听着司马德昌的话,内心跟着升腾起了一股豪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司马德昌问道:“如此的话,需要末将怎么做?老王爷尽管发话!”

司马德昌也跟着停下脚步,满脸慈祥的笑容看着刘落安:“放宽心,手到擒来的事,不用紧张,羽林郎,可不全是杨昀的人,老夫在这建康城里活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干饭的。”

刘落安满脸好奇:“老王爷指的是?”

司马德昌说:“天机不可泄露,将军只需要约束好岩陵军,按照皇后的要求行事就行,我们只需要拿下杨昀,剩下的事,只要你我二人一心,那就胜券在握了,重振朝纲,复兴晋国,指日可待!”

刘落安立马恭敬地施礼回复:“末将领命!”

距离建康城不到二百里的扬州城内,一名男子正驾着快马,在大街上快速驰骋,最终一人一马停在了刺史府门前。

“建康城加急文书,报给刺史大人!”男子翻身下马后,恭敬地跪在刺史府门前,双手将一个蓝黑色相间的锦囊高高举过头顶,大声禀报着。

守在门前的一名将官,快速跑过来,伸手接过锦囊之后,快速转身跑进了府内。

扬州的刺史府,更像是一处富商巨贾的私人宅院,亭台水榭之中,掩映着一座座雕梁画栋的房屋,曲径通幽处,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石桥,别有一番雅致。

一处造型奇特的假山前,一名身型颀长,但面色秀丽的男子,正在专心地练习舞剑,动作轻盈灵动,剑身划过,感受不到凌厉的杀气,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股优雅与轻灵飘逸。

门前接了锦囊的将官快速跑过来,恭敬地禀报道:“大人,建康城传来的书信!”

这名男子快速收拢动作,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接过锦囊,快速打开,随着目光在取出的信件上快速浏览一遍,这名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王锐,苦等这么多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荆州城中,桓鉴看着面前堆放在桌子上的三张信件,嘴角突然咧开,露出一股狡黠的笑:“等了这么久,大戏,终于要开始了!”

第二天夜间,杨昀正在丞相府中悠闲地看着书,身旁两名美貌的侍女在尽心服侍着,一人节奏舒缓地煽动着蒲扇,另一人则不停地提起桌上碟子里的葡萄,一颗颗地送到杨昀口中。

突然,外面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响起,杨昀只是转头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继续享受着身旁美人递过来的葡萄。

不一会儿,丞相府总管便快步跑了过来:“启禀丞相,府中抓住一名窃贼,并从身上搜到了诸多赃物,还请大人前往处置。”

杨昀满脸的不耐烦:“一个小蟊贼,需要我处置什么?把东西搜出来,把人送去官府不就得了吗?”

总管继续回复道:“主要是,在这小蟊贼的身上,搜出了一封信件,事关重大,不得不劳烦丞相大人。”

杨昀嘴里给接过旁边美人递上的葡萄,还没来得及咀嚼,听到总管这么说,立马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一口咬开嘴里的葡萄,咀嚼了几下之后,缓缓站起身,身旁的两名女子立马后退着让开道路。

杨昀走到丞相府总管面前,小声问道:“关于谁的?”

总管同样压低着声音说:“好像是,皇后写给张桦的。”

杨昀内心不禁打了个机灵,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说是谁?”

总管再次谨慎地回答道:“皇后写给张桦的!”

杨昀也不再求证了,立马快步向房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快,快带我去!”

丞相府里,岩陵军将领潘琼,带着一群兵士早已经把一名男子捆绑结实扔在了地上,身旁则是偷到的各种财物,整齐地排列在这名被捕的男子身旁。

看到杨昀走过来,潘琼立马走上前去,恭敬地禀报道:“丞相,人和赃物,都在这里了,如何处理,请丞相大人定夺。”

杨昀没有回答潘琼,而是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地上的男子又迈出了两步,低头对着地上一堆财物扫了一眼之后,便立马发现了那封孤零零躺在地上,在一堆金银珠宝中,格外醒目的信笺。

丞相府总管快速跑过去,拿起信笺,转头递到杨昀手上,杨昀迫不及待地快速打开,眼睛飞速扫视着纸张上的内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得惊讶、惊恐,纸上的内容看完后,杨昀走出两步,抓起旁边一名兵士手上的火把,举到躺在地上的男子面前,只见面前这名男子,面色瘦削,颧骨高高隆起,显然平时的生活境遇很一般。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弄到的!”杨昀厉声质问着地上的男子。

地上的男子,显然是在杨昀到来前就已经被周边这些兵士们修理了一顿,早已经鼻青脸肿,嘴角还有着丝丝鲜血不停往下流。

这名男子此刻蜷缩着身子,抱着脑袋,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以至于杨昀问他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听到,也就没有任何回复。

丞相府总管立马走上前去,冲着地上的男子就是一脚:“混账,丞相大人问你话呢,听不到吗?”

男子这才颤颤巍巍着回答道:“后院,后院第三间房子里偷出来的,我摸了一圈,看着那间房子空着,就撬开门摸了进去,发现床下的暗室里,有着一个黑色的包,里面就是这些。”

杨昀脸色铁青,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围着数重的人群,此刻倒突然格外安静了起来,只有火把燃烧间“噼啪”的声音,格外清晰。

突然,杨昀像是发疯一般大吼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总管站在一旁,小心谨慎地盯着杨昀的脸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杨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叫过身旁的潘琼:“不好,快,你亲自去一趟羽林军营,持我手谕,收回张桦一切权限,亲自把人给我带回来,即刻关押起来!”

旁边的侍从立马取出纸笔递到杨昀面前,抬手间,一封手谕已经写好,潘琼立马接过来,转身飞奔了出去。

看着潘琼转身离去的身影,杨昀怒气仍然没有消散,对着身旁的丞相府总管说:“张桦拿回来之后,立刻关到厢房里去,这种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小人,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身旁的总管连连点头回应着。

杨昀转身走回房间,刚走到门口,突然对面一个满脸苍老皱纹,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的妇人,正在一群侍女奴仆的簇拥下,快速向自己走来,杨昀立马快步迎了上去。

两人刚一见面,杨昀首先说:“夫人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今日又失眠了吗?难道宫里的医官们,开的方子也不顶用?”

对面的老妇人满脸愁容,同时非常着急地说:“听下人们说,府里进了盗贼,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所以特地来看看。”

杨昀脸上立马浮现出了笑容:“一个小蟊贼,夫人不用担心,还是早点歇息去吧,我把手上的这些事处理完就去。”

说完杨昀便转身想走,可是面前的老妇人却立马抓住了杨昀的胳膊:“阿郎,我这几天,心里总是慌得很,蓉儿最近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了蓉儿也没有来看看我呢?”

杨昀微微笑了笑:“哎呀,你这辈子啊,就是瞎操心的命,蓉儿现在贵为皇太后,那是一国之母,哪是随便说出宫就能出宫的呢,没事的。”

“自从来了这建康城,我就睡得不踏实,这里,哪有我们在成都的宅子住着舒服啊,无拘无束的,还可以自己种种菜,也没有人算计,这朝廷太复杂了,阿郎,要不我们还是回成都吧?”

话说到最后,老妇人满脸诚恳和期待的眼神看着杨昀,像是迫切地想要杨昀给自己一个肯定的回复。

只见杨昀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满脸苦笑着仰天叹了口气:“唉,权力场,从来都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紧接着杨昀转头看了看面前的老妇人,脸上继续带着些微笑说:“好了,夫人,抓紧回去歇息吧,等到皇孙加冠礼,我就辞官回乡,我们一起回成都,养条狗、种种菜,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老妇人立马满脸嫌弃的表情:“我虽然不是出自什么名门望族,但我们韩家也是书香世家,你怎么能这么把我当个傻子来骗,皇孙现在才两岁,等到加冠礼,岂不是还要十几年?我们俩这身子骨,能不能活十几年都还不知道呢?”

杨昀立马满脸的无奈:“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我还有公务要处理,积压了一天的朝廷事务没有批复了,夫人先回去歇息,我晚会就到。”

杨昀说完话,也不再等待面前老妇人的回应,便立马冲着老妇人身旁的侍女们摆了摆手:“快点送夫人回去歇息吧。”

老妇人还想挣扎着说些什么,但是看到杨昀这个态度,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跟随着众人的步伐,转身离去。

杨昀站立注视着老妇人逐渐离去的背影,身旁总管立马微笑着说:“大人和夫人,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杨昀无奈地摇了摇头:“想当年,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有幸得到上天的眷顾,遇到了夫人,夫人丝毫不嫌弃我的出身和家境,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我,这么些年,没少操劳,和我一样大的年纪,可容貌看着像是老了十岁,都是怪我,年轻的时候,让夫人受了太多的苦。”

总管继续笑着说:“大人如此重情重义,实在是我晋国朝廷上下之福啊。”

杨昀没有继续接着总管的话说下去,而是转身走向房间内,边走边说:“去,把宋衍宋大师给我请来!”

身旁的总管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愣住了一下,杨昀也发现了总管的这个表情,于是跟着问道:“怎么了?”

总管说:“不是,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来宋衍了,他可被关了一年多了。”

杨昀无奈地摇了摇头:“张桦投靠了皇后,已经不能信任了,这府里的谋臣,我还能靠谁?靠你?”

总管立马尴尬地笑了笑:“我?我这个就是个猪脑子,哪懂得什么谋划,不是还有赵垒王耘他们吗,要不要先请他们?”

杨昀此刻有些着急了,略带着讥讽的语气说:“我手底下的这些人,谁有真本事,谁是混口饭吃,我还是分得清的,快去快去!都什么时候了,抓紧把宋衍大师给我请来。”

总管不敢再说什么,连忙答应了一声之后,快步向外跑了出去。

杨昀在房间内,不停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转脸看向门外,一副非常迫切想要快点见到宋衍的心理,简直是迫切的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房门外终于传来了一群人走路加丞相府总管催促的声音。

杨昀连忙站住脚步,焦急地把目光紧盯着房门外。

总管带着四个仆人,抬着一张半旧的独坐木榻正在向房间内走来,木榻上,一名衣衫褴褛,面容瘦削,光着头皮的和尚,正紧闭双眼,手拈佛珠,嘴唇不停地轻微开合着。

说是和尚,其实第一眼还真的很难分辨,如果不是因为这人手拈着佛珠,大概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从门口抬回来的乞丐。

杨昀连忙快步走上去,面带着微笑问道:“把大师关了这么久,实在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大师,千万不要挂怀。”

坐榻上的男子,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仍然继续手拈佛珠,嘴唇不停翕动着。

杨昀把头伸到和尚的面前,这才听到和尚口中,正在不停吟诵着《华严经》。

杨昀继续微笑着说:“看来大师,对我的怨恨颇深啊。”

坐榻上的和尚,突然嘴唇停止了翕动,继续紧闭着双眼说:“大人是官,小僧学佛,既不争权也不夺利,何来的怨恨?”

杨昀继续微笑着说:“那大师,为何不肯开目视我?”

坐榻上的和尚手中佛珠继续拈动,嘴里说着:“睁不开了,双目所视太多,杂念太重,所以,佛祖封我双眼,使我能够抛开世俗杂念,潜心向佛。”

杨昀连忙把头贴近和尚的面孔,紧盯着和尚的双眼,这才发现,紧闭着的双目早已经枯干。

杨昀大惊失色,立马站起身转头看向身旁的丞相府总管:“李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师的眼睛怎么了?”

丞相府总管李攀,站在一旁,目光游离着不敢看向杨昀,嘴里更是吱吱呜呜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昀立马转头看向抬着坐榻的四个人,大声质问着:“你们说,到底怎么了?大师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四个人相互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愿意先开口。

杨昀不禁大怒,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

四名侍卫腰挎着宝刀立马从门外冲了出来,抬着坐榻的四个人看到这架势,立马吓得纷纷跪在了地上。

杨昀继续大吼一声:“还不快说!”

靠近杨昀一侧的男子首先顶不住压力,连忙回答道:“大师自己喜欢读书,地牢里光线太暗,于是大师就燃牢房里的草木看书,熏伤了眼睛。”

杨昀听后更加怒不可遏:“你们,你们这帮废材!我之前明明说的是,把宋衍安顿在院落里,任由他看书取乐,只要不出逃都行,你们却偏偏把他关在了地牢,而且还不提供足够的蜡烛!你们,你们简直是蛇蝎心肠啊!”

说话的男子还想辩解,杨昀继续说道:“把这四个心狠手辣的人,重责四十大板,然后丢出府去,我杨昀的府中,留不得这种心思歹毒的人!”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大人,算了吧。”坐榻上的和尚宋衍,悠然地说道,声音虽然远比四个人的哭喊求饶声要小,但是,却异常尖锐地直击内心。

杨昀看了看已经被拖到门口的四个人,然后不耐烦地说了句:“算了,罚出府去吧,赶出建康,永远都不准再回来!”

四个人连忙磕头道谢。

杨昀转头看着坐在坐榻上格外安静的宋衍,内心突然感觉无比的愧疚,想当年,自己第一次遇到宋衍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的宋衍已经是一位出家人,但是,仍然仪表不凡,风姿绰约,而且高谈阔论,一副胸腔中满怀天下的豪迈感,只是后面因为多次违背杨昀的意见,甚至公然顶撞杨昀,被杨昀一怒之下下令关了起来。

也是,宋衍毕竟太过年轻,不到三十岁,锋芒太盛,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就得罪了很多人,想必,这双眼睛,也是被丞相府里的这些仆人们,落井下石给坑害的。

杨昀一时之间,也感觉是自己的大意导致的宋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内心无比愧疚,也就没再好意思向宋衍询问是否能再继续相信张桦,以及应该如何应对当前局势等问题。

杨昀目光继续看着坐在坐榻上,安心拈着佛珠的模样,仿佛真的如同是一尊坐佛,正在心无杂念,安心地寻求开悟。

杨昀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面向门外说:“来人哪,送大师到厢房歇息。”然后转头看向身旁的丞相府总管李攀:“务必给大师请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品,尽全力,一定要让大师恢复光明。”

走进房间的侍从刚想抬起宋衍的坐榻,只见宋衍转头看向杨昀,面色平和地问道:“大人今日召小僧前来,想必是有事吧?”

杨昀张了张嘴,但是,看到宋衍满身污垢,破衣烂衫的样子,尤其是看到那双空洞的眼睛,就好像是看到了两个深渊在凝望谴责着自己,杨昀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摆了摆手:“算了,大师先去休息调理吧,过几日再向大师讨教。”

宋衍也就不再询问,继续转过头,手中的佛珠继续拈动,伴随着自己身下那个半旧的坐榻,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眼看着宋衍走了,站在杨昀身旁的丞相府总管王攀连忙走上来,眯着笑脸看向杨昀说:“大人,小人特意差人为大人觅得了两个西域舞姬,那身段和样貌,堪称绝色啊,大人您看,今晚如何安排?”

王攀本来想着用这两个美女讨杨昀的欢心,原以为杨昀会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没想到杨昀突然发怒,大声说:“混账东西,我晚上只睡夫人的房间,跟了我这么久,这一点你都忘记了吗?”

王攀连忙辩解道:“不,不,小人怎敢忘记,这不是一片孝心吗,这两个胡人舞姬今晚刚到,所以,小的着急,想要第一时间贡献给大人。”

杨昀颇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明天再说吧,我也乏了,回夫人房间歇息。”

王攀站在身旁满脸惊讶,这还是杨昀第一次这么爽快的拒绝女色,王攀的内心不禁有些恍惚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今天确实有些晚了,也就逐渐豁达开来,不敢继续多问,连忙跟随着一路小跑,把杨昀送往夫人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