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楼,堪为十二道门佛宗之下第一仙门。
门中唯有一座一十五重高楼,坐落于参玄峰顶,远离尘世之外,常年云蒸雾绕,真个好一派玄门气象。
顶楼之上,乌衣道人跣足散发,在法坛前端身而坐,他便是这天衍楼之主,号称卦衍乾坤的清亭真人。
法坛之上,并无科仪所用诸般事物,倒放置了些诸如龟甲、铜钱等占卜常用的法器。
其上尽是灵光内蕴,只看一眼,便知定然不是凡物。
其中一个三足青铜小鼎内,装了半鼎无根净水。
随着道人大袖一拂,鼎前七枚古拙铜钱自排列出一副玄奥卦象,鼎内清水一阵**漾。
鼎内原本清澈见底的水面一阵晃动,不过须臾,便复平静下来,只是这时,却如同镜面一般,映出一副清晰景象来。
定睛看时,正是一人身穿素净里衣,面色青黑,无声无息躺在病榻之上。
不是那远在千里之外昏迷不醒的苏猛又是何人?
清亭道人见得此象,古井不波的面上忍不住显出一阵犹疑之色来。
自苏猛机缘巧合破开了那小青山古墓禁制时,他便循着那冥冥之中的因果之线,一直远隔千里暗中观察苏猛。
甚至还为其起了一卦,卦象中,苏猛近期本当是平和吉的上佳运势。
可眼前的苏猛,分明是一副刚刚遭受完一场大劫的惨淡模样,远远背离了清亭道人的占卜。
是哪个超脱世外,修为又远在自己之上的高人无声无息插手进来?
正当清亭道人惊疑之间,却猛然见得鼎中平静的水面又复震**起来,水中画面瞬间消散。
清亭道人吃惊更甚,忙不迭从蒲团之上起身,恭声道:“敢问是哪位前辈高人法驾在侧?贫道此前并不知那南坛小辈与前辈有瓜连,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看在我参玄峰一脉的面子上,谅解则个。”
他话音刚落,便见一道黑红交杂的魇气丝毫不为楼中的层层禁制所阻,如惊鸿一般穿行而来,在距离自家丈许之外化作一个半红半黑的邪异老僧头颅。
清亭道人面上一阵恨色一闪而过,转又化作满脸惊骇之色,当即将大袖一卷,暗自掐起法诀。
这天衍楼不仅是清亭道人一脉门派之名,亦是其足下一十五重高楼之名。
直白来讲,这一十五重天衍楼,本就是参玄峰一脉世代相承的一件重宝,内有蕴一处小洞天,玄妙无方,若非差了先天那点灵机,恐怕早已跻身仙府奇珍一流。
故而清亭道人戒备刚起,楼内种种玄妙禁制便已发动,一阵又一阵玄而又玄却又带着湮灭气息的水汽,当即从四方而来,在清亭道人身前汇做一股墨色水流,流转不休。
元元禅师这才一声嗤笑:“嘿!**神玄水!这等天材地宝便被你天衍楼拿来看门守户?”
“老衲一贯是看不上.你参玄峰这窝蛇鼠的,成日里仗着捕风捉影那点微末本事,不思进取,背后里专做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自以为下了好大一盘棋,却不知自家连半粒棋子都够不上。”
清亭道人召来这**神玄水,这才勉强镇定下来,只是面上恨意怒气怎么也压抑不住。
恨声喝道:“你这邪魔癫僧,先是无端害我两位师兄性命,又累得我师尊在入圣之际凭白修为大损,此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如今还敢仗着一尊化身,强闯我天衍楼,真当我门中无利剑耶?”
元元禅师闻言哈哈大笑,道:“小东西,若非玄平那老杂毛一心护着你,你天衍楼清字辈到得而今就该绝种咯!你师徒四人背后做些鬼祟算计,老衲本不稀得管。”
“可你这窝毒蛇疫鼠,万不该把那破烂算盘打到凡人头上去,就为了争个狗屁十二仙门的名头,你们就敢昧着人心做下那等惨案!”
“南海妖潮,乾州鬼蜮,南坛尸妖之祸……一桩桩一件件,南疆黎民何止伤亡数十万?你恨?佛爷也恨!”
“若非当年修为不足,让玄平老杂毛成功入圣,你这虫蚁一般的东西,早该被老衲拆骨扒皮,天衍楼这滩秽物早在三十年前便该从这世上消失!”
清亭道人只是冷笑,道:“我师尊他老人家勘破天机,种种布置岂是你这癫僧能懂?区区百十万黎民,便可换来我仙道盛世,有何可惜?”
“顺天者昌!你若明白这道理,早该破开一品入那阿罗汉境,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便该是我师尊。”
“说我天衍楼污秽?你可曾抬头看看?那高高在上数百载的十二仙门,哪家背后少过阴私勾当?你叛出大觉禅院,自称视天下修行者为猪狗,却怎不见你去寻大觉禅院,去寻十二仙门的麻烦?”
元元禅师又复嗤笑:“去他娘的天机天理,老衲只知这世上有人心公道在,许多年过去了,是非曲直,我与你这猪狗牲畜辩不着!”
“什么狗屁阿罗汉,狗屁圣境,不过是一群可怜虫抛了人心走入歧路还不自知,佛爷我何尝稀罕过?”
“小猪狗,虽说有那玄平老杂毛在头顶看着,我杀你不得,可你天衍楼既然选了在靖安那小东西做棋子,佛爷便偏不称你等心意。”
言罢,元元禅师化身又复化作一道纯粹魇气,无视那半空里流转回旋号称圣境之下触之即死的**神玄水,径直向法坛上的三足青铜小鼎扑去。
清亭道人面色大变,忙驭使那漆黑如墨的**神玄水化作一道水幕,挡在魇气前方。
又祭起一面洋溢着灼灼大日烈阳气息的古朴铜镜,放出炽烈金光,当空向那丝毫不受**神玄水阻拦的魇气照下。
那邪异无方的魇胜之气果然被这天地之间的至阳至烈之物克制,甫一接触金光,便被削弱了数分。
可也仅是被削弱了一番而已,魇气速度丝毫不减,如电闪般便窜至青铜小鼎所在之处,直接贯穿而入。
清亭道人慌忙收起铜镜法宝,面带慌乱之色扑身上前查探。
那法坛之上,存放的都是涉及天衍楼根本的要紧之物。
特别是那青铜小鼎,唤作玄灵衍圣鼎,乃是创教祖师所传,威能虽不及天衍楼,却最善推衍天机,查照万物,妙用无方。
如今见那邪异魇气全数没入鼎中,叫他如何不慌?
哪知那道魇气却并未伤及宝鼎,仅仅是在鼎中游梭一圈,将其中一缕属于无形无相独属苏猛的气机抹除,便又穿过宝鼎,直扑清亭道人面门而来。
清亭道人虽心忧法宝,心中防备却未松懈,异状刚起便运起玄奥遁法,瞬息之间,身形便出现在法坛的另一端,原地只留下一个栩栩如生的残影。
哪知那缕魇气穿过残影后,丝毫未做停留,径直如来时一般,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穿越楼中层层禁制而去。
楼中只余得元元禅师癫狂的笑声:“小猪狗!莫急,你天衍楼与老衲之间,有的是时间去做分说!你也休要妄想再去寻那枚小棋子,今日起,佛爷我替你参玄峰封山!”
清亭道人望着魇气消失的方向,面色十分难看,过得许久,才嗤笑一声,重又恢复那古井不波的模样。
回到蒲团前拿起仙风道骨的模样坐好,大袖一挥,清冷的声音传遍整个天衍楼:“即日起,凡我天衍楼弟子,不得擅离参玄峰半步,违者生死自负。”
……
苏猛做了个漫长且冗杂的梦,在梦中,他看着一个唤作张馨的小姑娘从懵懂稚童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貌少女。
看着美貌少女不情愿的披上嫁衣,下嫁给一位素未谋面的新郎。
看着她在新婚之夜目睹亲人一个接一个惨死在尸妖爪牙之下。
看着他被乌衣道人抽魂拔魄,炼做厉鬼,封入古墓之中,孤寂百年。
看着她身着嫁衣,一路施展幻术尾随自己,直到被那元元禅师看破,被其生生以大神通炼入自家体内。
这一梦,便好似亲身经历了百年时光,那可怜嫁衣女鬼张馨的一生中,点点滴滴都好似自家亲身经历。
那诸般绝望、痛苦,乃至怨愤、不甘和对世间万物的纯粹恶意,分毫不差的清晰印在他心底,无数次让他几近在梦中迷失了本真,就此崩溃化作那厉鬼。
好在脑海中,始终有那古朴书册放出灼灼神华,总在紧要关头一次次的将他从那极端的情绪中拉出来,直到这场噩梦结束。
然而苏猛却并未就此醒来,他紧接着又陷入了另一场旖旎梦境。
梦见余珊珊师徒在身旁不断叙话。
梦见自家赤条条躺在竹榻之上,秀丽的少女在自己上方,秀眉紧蹙,贝齿紧咬。
自家体内,那本来沉寂的真元随着少女的引导,沿着另一条似是而非的玄奥路线一遍一遍在自家体内搬运周天。
终于到了要紧之处,一股极端精纯且磅礴的玄阴元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倒灌入自家体内,在丹田之下勾兑坎离,化作雄浑真元。
在体内自小周天转作大周天,一路破开关窍,游转一周天后,堪堪归于丹田虚幻小剑之内。
那散发银辉的虚幻小剑,在接收了这股蓬勃真元之后,亦自然而然发生了某种振奋人心的蜕变,在瞬息间银芒大作。
再看去之时,已不复剑形,倒有几分像一枚虚幻丹丸的模样。
前世吕祖有言:
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华一声雷。
白云朝顶上,甘露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
如此,苏猛才算是彻彻底底迈入了那性命双修的内丹大道,堪堪能统御那玄而又玄的元神根本。
苏猛本能将那与自家神魂纠缠的厉鬼魂魄排斥而出,正欲将其逐出体外之时,却见脑中古卷光华大放,书页开阖,却是莫名其妙将那女鬼囫囵个收了进去。
到了这一步,苏猛才得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