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到教室,禁不住班长的追问,江浸月忍不住说了实话。
沉思一会儿,班长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事,你不要愁眉苦脸了。”
“何以见得?”江浸月虚心请教。
“江浸月,你可能不知道,班里的所有人中,你是最不让人放心的那一个。”班长伸手制止江浸月刚想问出口的为什么,继续解释道,“因为你太弱了,谁看着你都会下意识地想象你被扔到社会上任人宰割的场面……哇……”班长自配音效,“太惨烈了!”
“什么啊!”江浸月小声抗议,亏她还真以为班长能给出什么非凡见地呢!
“别想那么多了。”班长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话说得也是。
反正本来也是自己想做的工作,提前体验下也没什么不好。
试试就试试!
抱着一腔热血投入兼职工作的江浸月,第一天上任就被训斥了……
“你竟然在图书馆吃蛋饼?”负责交接工作的裴老头,气得手指头都抖了,“你没看到贴在门口的警告书吗?图书馆内禁止吃东西!”
正值放学时间,图书馆借书还书的同学很多,听到声音,大家不约而同地望过来,江浸月抱着那个啃了一口的蛋饼,恨不能挖个洞钻到楼下去。
“对不起。”她小声道歉。
最后一堂课,老师拖堂了,江浸月为了准点儿赶到图书馆,根本没有时间吃晚餐,只能买了一个蛋饼充饥。
她知道图书馆不允许吃东西,但是……太饿了。
在不容侵犯的校规面前,她竟然屈服于人类的原始欲望,的确……应该感到羞耻。
有人敲了敲办公桌,裴老头扭过身子。
男生清朗的声音传来:“老师,我想找一本狄更斯的书,找了很久没找到,您能带我去查一下吗?”
“赶紧收拾了,不要再让别人看笑话了!”裴老头嘱咐完,气呼呼地带着男生走了。
直到确认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起远离了她所处的位置,江浸月才敢抬起头。
刚刚说话的人……是路岩。他是在帮自己解围吗?
嚯!江浸月你可真敢想。她叹口气,把剩下的蛋饼装进了外套口袋里。
拿出裴老头给她的图书上架表,与电脑中录入的图书编码一一进行核对。
要不是有幸做这份兼职,江浸月从来不知道,他们学校图书馆的现存图书品类这么丰富……
纵使江浸月是个挺有耐心的人,但是一行行数字看下来,心情也渐渐变得焦躁。
这好像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此后的每一天,这个念头在江浸月心中越扎越稳。她酝酿了很久跟老杜和裴老头请辞兼职的事。只不过等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打算说出口时,裴老头难得对她露出和蔼的笑容,告诉她:“你合格了。”
“啊?”耗时一周,总算核对完了所有书目的江浸月,眼睛蓦地瞪得老大。
“其实你工作做得比较一般,还没达到我的期望值。”裴老头傲娇地挑挑眉,“但是心性静,还算沉得住气,多亏我向校领导保你。就当我为年轻人争取了一次机会吧,你也不用太感谢我。”
江浸月哭笑不得,她并不打算感谢他的……
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江浸月哀怨的目光,裴老头一边收拾自己摆放在工作岗位上的老古董,一边对她说:“小江啊,明晚一些同事要给我开欢送会,你也一起来吧!”
跟老师们一起吃饭?那氛围想想就够可怕。
江浸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难得鼓足勇气推拒道:“裴老师,这样不好吧!我去了,图书馆的工作怎么办?”
“哦,那你不用担心。”裴老师目光平和地看了她一眼,“明天周六。”
周末和平日上课时间有专人值班。
江浸月无语凝噎。
不过,等她到达聚餐场地时,更加无语了。
市里那么多餐厅不选,偏偏订了商业街的那家川菜馆——
路岩做兼职的那家。
7
江浸月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果然,路岩正在帮一桌客人点餐。
听裴老师说这次参加聚会的老师除了和他一起共事的另外两位图书管理员之外,还有念及他兢兢业业工作多年而特意来参加聚会的校领导。
高一的时候,路岩和凌寻一起代表学校参加过篮球赛,校长亲自在升旗仪式上给他颁过奖杯,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他。
被认出来可就麻烦了!
眼看着老师们要进门了,江浸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情急之下,她往前快走几步,两臂伸展挡到最前面,试图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惨剧”。
“裴老师,我们要不换家店吃吧?”她信口胡诌,“我觉得这里卫生不合格,上次我和同学一起来吃饭的时候,吃到过虫子。”
“胡说八道!”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江浸月吓得猛然转过头去。
店里的老板娘斜了江浸月一眼,不悦地说:“我们店在这里开了四年,从没有出过任何卫生问题,你这个小女孩可不能血口喷人。”
老板娘问清来人几位,然后把老师们一起领到了靠窗的大圆桌旁。
江浸月转着脑袋四处张望,幸而没有看到路岩,他大约是去厨房下单了。
她缓一口气,以“去洗手间为由”火速赶往厨房。
路岩正在工作台前,逐个确认菜品,江浸月踌躇着不敢上前……
老板娘突然从后面出现,不动声色地探头到她脑袋上方,语气不善地问:“你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江浸月的魂都快吓丢了。她摇着手,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我……路岩,那个……”
听到自己的名字,路岩侧身朝声音来源望去。
江浸月?
她来干什么?
抬手看了看腕表,再过一会儿,凌寻就要带赵曼婷那帮人一起来开生日派对了。
他打心眼里不想让江浸月与他们碰面。
想了想,他走上去,帮江浸月解围:“老板娘,她是我同学。”
“是你同学啊?”老板娘狐疑地来回扫视着他们的脸,“也不早说。”
“我同学胆小。”他得体地道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是挺麻烦的。”老板娘冷哼一声,“有什么事快说啊,别耽误上菜时间。”
等路岩点了头,老板娘才转身走了。
狭小的过道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江浸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她有点后悔,也很担心,他会斥责自己多管闲事。所以在他还未开口之前,先垂下头道了歉。
“对不起。”她说。
路岩叹了口气。
江浸月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以为这代表着责怪,但实际上,路岩望向她的神情……
非常温柔。
那种温柔混合着柔美的夕阳铺展在他的眉目间,又平添了几分哀伤。
路岩极力克制着想要伸手拨开江浸月挡在两颊旁边的碎发的冲动,故意换上了严厉的口吻:“马上离开这里。”
“不是。”江浸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垂下眼睫,“不是我想来的,是学校……”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裴老头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人吗?那个七号桌的菜不要做得太辣,我的胃吃不消……”
未免被发现,江浸月一把抓住路岩的胳膊,带他躲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里。
她扒着门框往外看,见裴老头进了厨房,又赶紧弯下腰,她回头,想跟路岩说明一下情况,但是回过头便愣住了。
这个房间的构造……有点奇怪?
江浸月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确认自己所看到的各项设施都是真实存在的之后,脸“噌”地烧了起来。
她……她……她竟然带着路岩一起躲进了男洗手间。
饭店为了节省空间,男女洗手间都只有一个隔间,所以狭小拥挤,江浸月连一个能够把眼神躲开的地方都没找到。
见她一副尴尬得马上要哭了的样子,路岩低下头,轻轻弯起了嘴角。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没有任何负担、不带有任何目的地笑过了。
这一瞬间的愉悦让他有点不适应,又觉得不真实。
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希望能让他们两个人在这个逼仄的洗手间里多困一会儿。
五分钟就好。
但是没有……
约莫几秒钟后,传来了门把转动的声音,有人在外面疑惑地嘀咕着:“咦?有人吗?没开灯啊……被锁了?喂!服务员……”
江浸月惊恐地望向同样表情难看的路岩。
他们对这个声音都非常熟悉。
学校的各项集体活动,必然有他的开场发言。
没错,是春阳高中,以铁面无私著称的教导主任。
8
“怎么办怎么办?”江浸月用小小的气声询问路岩。她的整颗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脸色因为紧张变得像纸一样白。
路岩担心她晕过去,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
气温还不算太低,所以她只穿了一件毛衣,肩膀的骨头简直到了硌手的程度。
他语调和缓地低声叫她:“江浸月,你听好,待会儿我开门之后会挡住教导主任,你从我身后逃出去。懂吗?”
江浸月疯狂点头表示同意。
路岩皱皱眉,宽大的手掌盖到她头上。
“别慌。”他小声说。
江浸月石化了。她转了转眼珠,刚刚恢复正常温度的脸颊再度烧了起来。
不只是脸颊,她甚至觉得头顶也在冒热气了。
路岩被烫到一般,恍然把手拿开。
他绕到江浸月前面,将她严严实实挡到身后,回头示意她做好准备,而后腾地拉开了房门。
路岩的身形比教导主任魁梧很多,挡住他的视线完全不成问题,江浸月瞅准时机猫着腰从侧边跑开了。
“哎?怎么是你?”教导主任惊讶地问,“原来你们班主任让你来兼职的地方就是这儿啊?不好好干活,你小子跑厕所偷懒啊!”
“没有没有。”路岩赔笑道,“我哪敢。学校给我这次社会实践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感受,到时候上交一份真情实感的实践报告,老师放心。”
“臭贫。”教导主任说完走进了洗手间。
正站在大厅拐角调整呼吸的江浸月,将刚刚两个人的对话全部收进耳中。
她暗骂自己蠢笨。
原来路岩早就已经跟班主任报备过做兼职的事儿了。
她自己乱操什么心?
以后真的再也没脸见他了。
虽然校领导很大方地点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裴老头担心江浸月怕生,很贴心地招呼她“别客气,吃吃吃”,但江浸月刚刚已经被吓饱了,任何食物到她嘴里都味同嚼蜡。
外面传来一阵**,江浸月循着声音望过去,而后又立即转回了头。
冤家路窄。
凌寻和赵曼婷带着一帮同学在窗边的位置落了座。
江浸月猛然想起,今天是赵曼婷的生日。
“路岩。”凌寻高声跟同桌的大家热情介绍,“我兄弟,大家都认识吧?”
象征性地寒暄过后,路岩把菜单放到圆桌中央,顺便推荐了几道招牌菜。
赵曼婷随便翻了几页,抬头问他:“报你的名字能打折吗?”
“打什么折?”凌寻歪在座位上,眯着眼睛道,“路岩知道我最近手头紧,所以今晚他请客,大家伙儿随便点。”
“哇!这么好!”赵曼婷露出甜美的笑容,抬头娇滴滴说道,“谢啦!”
路岩看了凌寻一眼,错开视线,礼貌地回了赵曼婷一句:“不用客气。”
一个个菜名掠过江浸月的耳边。
这家店她和室友来过几次,大多数菜品都有印象。江浸月心算着那些不断叠加的价格,暗自思忖:路岩究竟要做多久的兼职才能付得起这顿饭钱?
凌寻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不气不恼,平和淡然地垂头记录着每一道菜名。
江浸月的心中涌入几分苦涩。
她搅动着碗里的西湖牛肉羹,无力地想,除了苦涩,她是否还能做些什么?
裴老师正在发表退休感言,说到一半,抬头见江浸月竟然发起了呆,不满地咳嗽一声,指着她,道:“小江啊,等你到我这把年纪的时候,后悔的事情肯定会很多。”
突然被点名的江浸月,连裴老头上一句的台词是什么都不知道,愣了半晌,也只好傻笑着问了一句:“为什么呀?”
“老年人的直觉吧。”裴老头意味深长地对在座的校领导们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丫头的时候,就觉得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江浸月愕然,裴老头看人这么准的吗?
她的确很茫然。
“所以我觉得把她留下做个图书管理员,过过渡,静静心,反思一下自己,挺好的。”裴老头拍拍教导主任的手,深情感慨,“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放肆迷茫。不像我们,日子都要数着过了。”
教导主任不高兴了,脸色一沉:“老裴,你可别瞎说了,咱俩年龄差一旬,我还年轻着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江浸月不想破坏氛围,只好也跟着笑了笑。
接不上话很尴尬,并且容易破坏氛围,还显得多余。
沉默地当了一会儿“背景”,江浸月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打算再去洗手间避一避。
她盼望着这场聚会能赶快结束。又或者,自己是不是能够找个别的理由先离开呢?
9
洗手间的隔间门被推开。
江浸月抬起头,看到了正准备下台阶的赵曼婷。
她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
的确也没什么见面的必要。
有时候,江浸月会觉得,是那场斗殴事件中,三个人所做出的不同选择让她和赵曼婷、孔嘉菲之间的关系分崩离析。
对于自己强行拉她们参与这件事,她感到分外抱歉。
心虚的江浸月,努力扬起了嘴角,展现出自己的友好——
“嗨!好巧。过得好吗?今天是你生日吧?生日快乐。”她一下子动用了三个话题,一定能成功转移重点吧?江浸月弱弱地观察着赵曼婷的表情。
她今天梳了个温婉的公主头,着一件茶色收腰呢子大衣,倍显优雅。
赵曼婷很会打扮自己。每次见她,都给江浸月眼前一亮的感觉。
“看够了?”赵曼婷微微一笑,声音娇柔,“看够了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江浸月尴尬地垂下了眼睛
“小白兔。”赵曼婷将双臂抱在胸前,俯视着眼前瘦弱的女生,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你以为我一定会像你一样跑去阻止凌寻吗?”
江浸月一愣,她摇头:“我没有。”
“你以为你去阻止了就能得到路岩吗?”
“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赵曼婷蹙紧眉头,朝江浸月逼近了一步,“你是想证明自己很勇敢,我和孔嘉菲自私又懦弱吗?”
“我没有。”江浸月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赵曼婷狠狠地盯着江浸月,片刻后,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般,突然耷拉下脑袋,语调悲伤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自己去做啊。想送死就自己去,为什么要拉上我和孔嘉菲?为什么要让我们做知情人?为什么要给我们出这种选择题?谁允许你这么做的?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利?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乱。”
江浸月被这串连续发问震住了。
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做出的那个选择会影响到那么多人,她的初衷很简单,但结果却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是她天真,不知道这世上最难应对的从来都不是错误。
而是羞愧、歉疚、后悔、恼恨……
这些说“对不起”没有用的情绪,才会在人身上刻下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仰起脸,直面赵曼婷,语气真诚地说:“如果可以让你解恨的话,你打我一下吧。”
赵曼婷忽然笑起来,她笑到眼眶都红了。
“江浸月,麻烦你以后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说完她绕过江浸月,踩着小皮鞋,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角度,赵曼婷抹掉了眼角的泪痕。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在医院里,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凌寻望向她的眼神。
“你既然一开始就不打算来,为什么还要把网吧名字说出去?”
他显得很失望,语气里尽是责怪。
是那一个时刻,赵曼婷才确切地感知到,纵然她自我安慰多少次,也没有用了。
因为凌寻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了,他是希望自己前去阻止他的。
对比江浸月的不顾一切,她的退缩显得卑劣。
可是,怕有错吗?
她就是害怕了,就是担心会出什么事影响自己的声誉和前程,那又怎么了?
她为自己着想不行吗?
江浸月蠢,就要全世界的人都跟着她一起犯蠢吗?
她就是故意让孔嘉菲告诉江浸月网吧名字的,她就是想等着看江浸月为自己的莽撞吃尽苦头,那又怎么了呢?
反正不管凌寻退学也好,成为无业游民也罢,她一定对他始终如一,还不行吗?
事实证明,真的不行。
尽管表面看起来,她和凌寻之间没什么改变,但是两个人都知道,明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凌寻依然像从前一样对她百依百顺,但是她不再觉得理所当然,反而诚惶诚恐。
赵曼婷无法适应需要不断放低姿态去迎合别人的自己。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没资格再像曾经那样颐指气使。
在她看来,凌寻的给予再也不单纯了,明明别有用心。
他用深情羞辱她的软弱。
有时候,她很想学习孔嘉菲,转学逃跑,但是后来,她放弃了。
因为她和孔嘉菲所扮演的角色不一样。
都怪江浸月,都是因为她多管闲事。
赵曼婷又回头看了一眼……
恨意扭曲了她漂亮的五官,顿时变得阴险起来。
10
聚餐之后,裴老头正式退休了。
图书馆原本除了裴老头之外,大多数时间都由两位正式员工打理,所以他走后,江浸月也只是接管了中午和下午放学后的图书馆工作。
老杜没有骗她,她要做的事情并不多。
无非就是帮助同学们借书还书,按照编码及时整理书架。
看似烦琐,但真正做起来其实不需要太多时间,能够留出不少空闲,足以做完各科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
甚至有时候,江浸月还能看看英文原版小说。
她英文不错,此前看过的名著都是翻译过后的版本,自从发现图书馆那个通常都无人问津的英文小说角落后,就爱上了用自己的语境来解读故事。
她很享受在内心进行翻译的那个过程。虽然有些原文理解起来有些吃力,但每一句解读都原原本本出自她的思想。
江浸月在一点点啃食这些难读的名著时,难得地享受到了奇妙的成就感。
所以,在老杜问她,期末考试前要不要请辞兼职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比起图书管理员这个职位,她好像探索到了更好玩的事情。
她需要继续兼职来确认自己的答案。
时间在简单平静中徐徐前行。有天,江浸月不经意间暼到桌上的台历,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见过路岩了。
偶然间听班长提起过,说他还在那家川菜馆工作。
江浸月想,应该是为了还饭店的那顿饭钱。
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以小时工的工资来算,江浸月甚至觉得路岩得干完这个学期才能全部还清。
仔细想想,这些都是她为他带去的困扰。
这个结果真令人颓丧。
期末考试前夕,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花飞扬,整个校园陷入前所未有的欢愉。傍晚,江浸月坐在图书馆里,看着大家在操场上嬉闹着打雪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她看得太过入神,差点儿忘了晚自习的上课时间。
等她锁了图书馆的门,急匆匆赶到教室时,发现自己把暖手用的电暖宝落在了图书馆。
学校宿舍没有暖气,江浸月怕冷,如果没有电暖宝帮她暖被窝,她睡觉时连把身体伸平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晚自习放学后,她不得已返回图书馆。
原本就是独栋楼,平日也只开放到晚自习开始前,所以整栋楼乌漆抹黑。江浸月用钥匙开了门,打开大灯,哆哆嗦嗦地上楼,明明脚步放得很轻,还是觉得刺耳又恐怖。
等她一路跑进图书室,正要开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似乎还……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江浸月全身汗毛竖起——她听到了呼吸声。
就在离入口处不远的那个书架后面。
“是……谁?”她颤着声音问。
没有回应。
“谁在那里?”江浸月又壮着胆子喊了一声,依旧无人作答,但呼吸声的频率改变了。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那人似乎是直起了身子,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
因为强烈的恐惧,江浸月腿脚发软,她想逃,但完全动不了,伸手去触摸墙上的电灯开关,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怎么都摸不到。
她已经以低视角看到了那人迈动的双腿。
江浸月索性放弃寻找开关,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边。
她咬紧嘴唇,屏住呼吸等待未知的下一秒——
那个人在她身前顿住脚步,而后伸长手臂,按开了灯。
明亮的光线冲淡了恐怖的气氛,江浸月稍稍放松了下身子。还未抬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笨蛋。”
这……是路岩?
“锁门之前都不知道先检查下馆里还有没有人吗?”路岩没好气地说。
他不过是因为最近太累了,特意跑到图书馆,想找个安静的角落眯一会儿,结果醒来后发现自己被锁了。
他这么大个人江浸月都注意不到吗?路岩不满地嘀咕:“我还以为今晚就是我的冻死之日了呢!”
因为刚刚的惊吓,江浸月的脸色依然一片惨白:“你?”她眨了眨眼睛,弱弱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路岩毫不客气地挖苦她:“你看雪看得那么认真,估计别人把图书馆偷空了你也不一定能看到。”
“对不起。”江浸月无比愧疚地垂下了头。
路岩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边往外走边说:“是回来拿东西的?给你一分钟时间。”他故意换上阴森的口吻,拖着长腔道:“我可不保证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生物。”
江浸月吓得咽了口唾沫,抱起电暖宝,关灯锁门,动作一气呵成地追出去。
两个人从图书馆出来,步入色调唯美的雪夜。
虽然方向是通往女生宿舍,但路岩的步子很快,似乎是故意要和江浸月保持距离,所以她识趣地没有追上去。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踏雪向前。
后来,江浸月总是会不断地回忆起这个时刻。
她真的很知足。
她甚至想过,即便永远都不能和路岩并肩,至少同行的这一路风雪都见证了他们曾经的彼此陪伴。
所以,高中毕业后,当她猛然察觉自己失去了路岩的所有消息,也认识到自己绝对不可能再与他产生任何交集,他们会逐渐从彼此的世界中彻底消失时,江浸月也没有多么痛心。
尽管对于几十年的人生而言,她和路岩拥有的那一点点过往显得如此贫瘠,但没关系,她会永远将他记在心里。
裴老头曾说,江浸月是一个要为过去后悔很多次的典型。
别的事情她说不好,就感情而评判,她不是。
懦弱的江浸月,从一开始,就没期待过拥有。
所以,赵曼婷一定不明白,江浸月会毫不犹豫前去阻止那场斗殴,并不是想要得到路岩。
相反,她早就做好了失去他的准备。
青春回忆录
“那天的雪也像今天这么大。”江浸月望着窗外感叹,“就走了那么一会儿,路岩的头发就全白了。我有一瞬间,仿佛觉得他变成了老头。”
周静芒笑笑,也托着下巴望过去。
雪花纷纷扬扬,视线里的万物像被点缀了精致的白色蕾丝边,十分好看。
或许每个女孩的青春里都会有一场难以忘记的雪吧。周静芒回忆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不管是美好的还是遗憾的,都会在往后的时日里被洗清记忆的尘埃。
只留下洁净的纯白。
“别太难过。”周静芒拍了拍江浸月搁在桌面上的手,说,“其实我和章扬也是高中同学,我们也差点儿错过。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等哪天有时间了我详细告诉你,反正高中毕业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毫无联系。我曾一度以为,我们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再见面了,但是……”她垂下头,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们还是在一起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少女时代之所以会不可避免地留下遗憾,其实是因为我们还不够成熟。对待感情没有正确的认知,不知道该怎样负荷那种浓烈的情绪。所以,需要时间成长,需要耐心地等。”
江浸月笑笑,敷衍地回应周静芒的安慰。
但她心中深知,她和路岩是真的不可能再见了。
是在进入大学,接触到更多人之后,她才猛然发现,很多人之所以有重逢的机会,是因为与她们相关联的朋友很多。
大家曾经拥有同样的交际圈,关系网紧密交错,即便断了其中一根,仍然可以有别人帮忙接续。
即便对周静芒的高中生活一点都不了解,但江浸月丝毫不怀疑,以她的性格,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更重要的是,她和那个名叫章扬的男孩子一定拥有许多共同好友,所以即便他们失去彼此的音信,总还有别人能够帮助他们重新建立联系。
但江浸月和路岩之间,没有别人。
赵曼婷也好,孔嘉菲也好,凌寻也好……
在他们的人生中,江浸月扮演了一个十分不讨喜的角色。为了不破坏心情,别说帮她,他们甚至会在往后的人生中刻意避忌她的名字。
“寒假你们也没再见过吗?”周静芒想起什么一般,问。
江浸月摇摇头:“考试一结束,我爸就把我接回了家,除夕夜的前一天,我忍不住去路岩兼职的那家饭店看过。老板娘说他已经辞职好几天了。离高考越来越近,我想,他大概是要专心学习了。”
“那你呢?”
她知道周静芒问的是她在图书馆的工作。
“开学之后,因为一直没有招到人,所以我又顶了一个学期。说真的,我挺感谢这次经历的。”
“为什么?”周静芒问完,又立刻恍然大悟,“你找到了真正的兴趣爱好?翻译,对不对?难怪我听主管说你特别厉害,大学里翻译了好几本外文著作。你现在还在坚持做这件事吗?”
被她这么一夸,江浸月登时不好意思起来,她摆摆手:“只是出于爱好而已啦。”
“哇!”周静芒完全无视她的羞涩,继续充满崇拜地看着她,“被你的事情一激励,我都想捡起我成为作家的梦想了。”
“你的梦想是成为作家?”江浸月下意识地反问。
“对啊!”周静芒故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还发表过小说呢!”
“哇!”这次轮到江浸月出声感叹了。
她们相视一眼,被对方一致夸张的表现逗乐了。
笑着笑着,江浸月的眼眶突然湿了。
她想起结束兼职的那天,老杜特意将她叫进办公室,询问她之前想做图书管理员的想法有没有得到改观。
听完她吞吞吐吐的解释后,他突然释然地笑了。他向江浸月讲述了促成她成为图书馆兼职的原因。
江浸月也曾想过,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这一切。但她不知道,安排这些的人是路岩。
“江浸月。”末了,老杜笑着嘱咐她,“你能获得现在清晰的梦想目标,路岩功不可没,你得在心里记着这份人情。”
她的确做到了一直记在心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么多年过去,她连句谢谢也不曾有机会说出口。
“浸月。”周静芒将她唤回神,语气温柔地告诉她,“如果你特别难过,就不要继续讲下去了。”
江浸月抿了抿嘴唇,红着眼眶,轻轻笑了,她敲敲键盘,将因为长时间未动而黑屏的电脑点亮,“马上就结束了。”
她点击鼠标,进入相册的最后一张照片。
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