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知道，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他走的。但这样做，那些人似乎也有点太明目张胆了。他一回到家，就发现楼下多了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毫不掩饰对他的监视，他在家，他们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楼下，他外出，这些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明白，这些人只是明面上监视他，实际上却是在防着他再次作案。至于私下里，肯定还有另外一群人，在四处搜集着他犯罪的证据。
但他并不担心，要是那么好找，他也不会被郑岩评价为平生所见最有天赋的侧写师了。一个天才侧写师要犯罪，除了伪造现场，把嫌疑推给一个不存在的人之外，处理证据也必须做到十拿九稳，最好做到就是他自己也难以找到，但是不留下一点纪念品，实在是说不过去。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难以遏制怒火，在郑岩面前说了那句话，恐怕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清道夫呢。
可看到他明明就在眼前，郑岩却还是在寻找别人，他就有了一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这个男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忽略了他的感受，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他的学生，他依然忽略着他，这让他击败郑岩的时候，仿若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处，极为难受，没有哪怕一点点兴奋的感觉，只有无尽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一直这样忽略我的存在？
但幸好，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毕竟他才20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这样的错误难以避免，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王杰，这颗棋子的用处可不仅仅是叫开丁一晨的房门。
还有那个饵，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一定会沿着那条线去调查，当然，到最后，他们依然什么也查不出来，自己在那个地方留下的只有生活痕迹，过去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已经湮灭了。
但是，在和自己学生的对决中接二连三地走错方向，对于郑岩的尊严来说却绝对是不容小觑的打击，再消磨几次，恐怕不用警察先不信任他，他自己就要垮掉了吧。
滚回你原来的那个地方去吧，那里才是你这种人该待的地方，你并不比他们高尚，你并不比他们清白，你只是比他们的运气更好一点。
如他所想，此时S市公安局招待所里，郑岩的那间房间，已经是深夜，灯却依然亮着，Z小组的所有人，除了慕雪，甚至包括前组长唐贺功，还有S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秦双、网络监察处副处长陈涛都聚集在了这里，在他们的面前，放着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
我有个朋友，曾经。
他叫钟凯颖，他的一生很短暂，只有16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短，只有两年。
但在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里，他却经历了大部分人都不可能经历的传奇。
他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据他说，他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个企业家，冷漠，无情，并不怎么管他，大部分时候，都任他自生自灭。
14岁那年，他迎来了人生里最大的一场变故，他被告知，他的父亲涉嫌杀人，已经伏法。至于他父亲具体犯罪的细节，他并不清楚，警察只是告诉他，他父亲有精神病，杀人，吃人的脑子，被警察当场击毙。
接下来，政府会收回他家的房子，拍卖，赔偿给那些被害人，而他，会被送到福利机构。
小颖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精神病是会遗传的，警察要送他去福利院，与其说是给他安排一个归宿，不如说是要看住他。所以，他逃了出来。
我见到他那天，是在我暂住的窝棚里。不用奇怪，我自幼失去了父母，一直过着乞讨的生活，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那是我的一段宝贵的财富，它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无论面对怎样的挫折都能勇敢地去面对，让我知道，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
所以，其实我的偶像是台湾的赖东进，我之所以要研究犯罪侧写，只是为了完成某个人的愿望。
回到我那个朋友身上。
那天，我回到窝棚里的时候，就见到他正在那睡得香甜，他是有多累，或者说，是对这个地方的主人有多信任，才会睡得那么香？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决定要好好保护他，他那种人，总是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想要保护的欲望。
那时候，我们这个行当是讲地盘的，在我那个地盘，我就是最底下的小弟，谁来了都能欺负我一下，每天他们都会来要份子钱。
但是那天，我一反常态，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我不能给他们，给他们之后，就只够我自己吃的，小颖，我不能让他挨饿。我也不能让他们看到他，他穿的那么好，长得白白嫩嫩的，那群变态看到他，一定会出事的。
我经历过，我知道，那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更是心灵上的折磨。我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让自己活下来，小颖，我不敢想象他会怎么样。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被那些人打倒在地的时候，小颖竟然冲了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冲出来之后，一言不发地往那些人的身上乱捅，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是我们没见过的。我们也打架，但我们都知道不能把人打死，只要让这个人感到痛就够了，可小颖，他分明是想要了这些人的命。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那些人跑掉的时候，这地方留下了一具尸体。
我吓坏了，可小颖却毫不在意。他把我扶进窝棚里，从随身带着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奇怪的罐子，晃了晃对着我身上的伤口喷了过来，凉凉的，但很快我就感觉到伤口不那么疼了。
“我叫钟凯颖，你呢？”他问我。他的声音很好听。
“于美楠。”我说，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你干嘛？”他不解地看着我。
“跑啊，杀人了，不跑等着警察来抓吗？”我说。
“怕什么？”这小子竟然笑了，然后他把那具尸体拖进了窝棚里，当着我的面，砸碎了那人的脑袋，拿出小勺，一勺一勺地挖这这个人的脑子，他竟然，他竟然吃了起来。
我吓坏了，吓得我想跑出去，可是我却根本挪不动脚。
“他们说我爸就总吃人的脑子，我也尝尝是什么味的。”他说，“哦，我爸是精神病，所以，我也可能是精神病，警察抓住我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再说，我才14岁，他们敢报案，等我出来，就一个一个吃掉这些人的脑子。”
我听到外边传来了脚步声，慌乱，匆忙，是那些人，他们是来报仇的，却看到了小颖在做的事，听到了他的话，他们是流氓，但不是疯子。
这些人刚走，小颖就冲到一边哇哇吐了起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他说的那样，他比任何人都正常，只是他知道，不这样，我们根本无法活下去。
一个流浪汉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但从那一天起，我和小颖俨然成了这片区域的老大，甚至不用我们去收钱，每天他们都会乖乖地把乞讨来的钱送到我们的门外。
就是在那两年里，我慢慢知道了发生在小颖身上的事，据小颖说，他父亲根本不是警察说的那种人，他的确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他从来没有吃过人脑。
他父亲死的那天，他其实就在现场，也根本不是警察击毙了他，而是另外一个人杀了他，他父亲的脑子也被那个人吃掉了。但那个人放过了他，让他走了。
只是那个警察，那个叫郑岩的警察，他用一种叫犯罪侧写的能力说他的父亲就是杀害了多个人的凶手。
警察也会弄错？那时候这种事我不敢想。但小颖却信誓旦旦地点头。
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警察他们弄错了？小颖说，那没用，他们不会听他的，他只有先证明犯罪侧写是错的，才能证明在那个案子里，那个郑岩搞错了。
看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郑岩。
“也许，犯罪侧写可能是错的。”郑岩尴尬地笑了笑，“钟凯颖的父亲的确是被人诱导犯罪，也的确是被另一个人杀害的。但是，我不认为我的侧写是错误的，现场遗留的形态就是那样告诉我的。”
“但你也不能保证你的侧写就是正确的，不是吗？”秦双冷笑，“你的一个失误，给我们惹的麻烦可不小。”
“这件事先放下，不管当时郑岩是不是错了，钟凯颖的父亲已经死了，杀害钟凯颖父亲的凶手也已经死了。”唐贺功沉着脸，说：“要说郑岩有什么错误，那就是把系列杀人食脑案的罪名放在了钟凯颖父亲的头上，但这件事，我们也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吧？现在我们都知道，于美楠并不是钟凯颖，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众人的目光这才重又投向眼前的那几张纸。
如果吕妍在这里，看到了这个故事，不知道她又会是什么感想，于美楠，到头来还是骗了她啊，他也许并没有那么爱她。
大概两年之后，我和小颖的友谊走到了尽头。
靠凶狠积累起来的威严并不能持久，那些人渐渐发现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厉害。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和小颖睡得正香的时候，一场大火突如其来。我们被浓烟熏醒，匆忙想要逃到外面，可外面挤满了人，我们刚一露头，就被扑面而来的石块打了回来。
这把火是他们放的，他们就是想杀死我们。
一群没有户籍，没有档案的流民，杀了人，换个地方，没人会找到他们。
不，他们连地方都不用换，我们死了，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
“怎么办？”我惊恐地问。
“你想活下去吗？”小颖冷静地问我。
我忙不迭地点头，谁不想活下去呢？
“那你就听我的吧。”小颖笑了一下，说：“不用想，四周肯定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冲出去，就会被他们打回来。所以，待会儿我会冲出去，你在这里坚持两分钟，两分钟之后，你就从后门冲出去，后门那边是条河，你出去之后就跳进河里，明白吗？”
我点头。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小颖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服从他的安排。
小颖冲我笑了笑，从床下找出一把砍刀，大喊了一声冲了出去。
我靠在门后，身体瑟瑟发抖，默默计算着时间。
“别让他跑了。”我听到他们喊道，我听到小颖的怒吼，我听到那些人的惨呼，我听到，藏在屋子后面的人匆匆跑向了前门。
“快走，小楠，快走！”小颖终于喊道。
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后门，那里的人已经被小颖吸引到了前方，我没有遇到任何的阻隔，纵身跳进了河里。
那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会游泳。
我在水中挣扎着，我看到小颖被那些人打倒在地，他们把他捆了起来，高高举起，扔向了燃着大火的窝棚。
我渐渐失去了意识，小颖最终没有能够逃掉，他用尽生命给我争取的生路也这样没有了。
面临死亡的时候，我觉得真讽刺，说好的我要保护他呢？到最后，却是他保护了我。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我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儿，她说她叫刘华筝，她路过那里，看到了河里挣扎的我，把我救了上来。
她说，我的朋友，在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地念叨着要报仇。
后来，这个女人想要收养我。
我同意了。
至于是收养还是包养，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活下去，为了小颖。
“这就是他的动机！”郑岩苦笑着摇了摇头，“为了完成别人的愿望。”
“我倒是有点理解他了。”杜丽也苦笑了一下，“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如果钟凯颖还活着，哪怕他瘫痪了，植物人，于美楠可能都不会这么做。但是偏偏，他为了救于美楠，死了。欠一个死人的债，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无法偿还的，所以，他会更加用心去做，弥补内心的愧疚。”
“这玩意，能当证据吗？”陈涛问。
“能当你的大头鬼！”秦双莫名其妙地骂道。
“确实不能，在这篇文章里，他并没有说自己要杀人，只是说想要挑战我。”郑岩说，“而且，想要挑战我的人还不是他，而是钟凯颖。”
“那怎么办？”陈涛问。
“总之，这是一条思路吧。”秦玲突然说道，“查查他生活过的地方，我不信他之前没杀过人，这里面说钟凯颖杀过人，他肯定也有参与。那时候他还年轻，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留下痕迹。不管是哪一个杀人案，只要能给他定罪，不就够了吗？”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秦双想了想，点了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查。不过，别抱太大希望，过去很久了，按他的说法，他待的地方也被一场大火烧了。”
“最重要的是，那时候他还是未成年！”杜丽叹道。
秦双前脚刚走，一脸疲惫的慕雪就出现在了郑岩的面前。她似乎刚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导致伤口崩裂，脸上的纱布上渗透出了血丝。
“小雪，你怎么弄成这样？”秦玲惊呼了一声，想要上前，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她和郑岩的关系公开，最难受的人莫过于慕雪，这让秦玲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我没事。”慕雪强迫自己笑了一下，“傻玲子，我都知道了，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你和郑岩，早就应该结婚了，说来说去，这场感情，我才是破坏者。”
“小雪，对不起！”秦玲低垂着头，轻声说道。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慕雪笑道，“不说这个，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你们跟我来吧。”
就在郑岩和秦双他们研究于美楠的这篇博文的时候，慕雪也没有闲着，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有秦玲参与的会议。而她想的，也要比郑岩深了一层，既然之前的几起案子于美楠都是在刻意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这篇明确表示他和钟凯颖关系的博文会不会也是呢？
以他在博文中展现出来的和钟凯颖的关系，他应该把钟凯颖的骨灰带在身边，至少在不远的地方，就在这个城市。他犯罪，充当清道夫，也是为了完成钟凯颖的愿望，一些必要的证据想必也会出现在钟凯颖的身边吧。
想通了这个问题，她驾车走遍了S市的所有公墓，最终在一个叫南天门墓园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墓碑，但那上面的照片却和唐贺功提供的钟凯颖的照片一致。
她询问了守墓人，证实于美楠确实会不定期来到这个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作案就是为了钟凯颖，所以，所有案子的证据也可能就隐藏在这里，为了证明自己一直没有忘记钟凯颖的心愿。”站在钟凯颖的墓前，慕雪说。
可看着水泥的地面，水泥砌成的坟茔，郑岩却摇了摇头，于美楠怎么可能做到在不破坏坟茔的情况下，把那些东西送给钟凯颖？
“烧了。”慕雪说，“给死人送东西，不烧掉还能怎么办？”
“那你还带我们来这里？”杜丽讶异地问。
“你们相信我吗？”慕雪突然说。
“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不相信你我们相信谁？”唐贺功不解地反问。
他话音刚落，却见慕雪突然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枪口闪过了几道火光，郑岩、杜丽、秦玲、唐贺功几个人痛苦地捂着胸口，接连倒地。
枪声在寂静的深夜里远远地传出。
“为什么？”郑岩看着慕雪，满脸的不敢置信。
此时的慕雪已经扔掉了枪，手中握着一把刀，一脸的冷漠，慢慢向郑岩走了过来，“你是我的，既然你活着的时候不能是我的，那就死了之后，成为我的吧！”她说，“他们不会死，我才不会让那几个小妖精和你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她举着刀，用力刺向了郑岩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