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6点半,聂长远驾驶,载着游亦杨、蒙娜、大乔去往恩晖医院。
蒙娜的手里还有聂长远伪造的一张搜查令,待会儿他们得靠这张纸打通道路。
夜色渐浓,秋季松江的晚上凉意袭人,游亦杨不知道是因为穿得少了还是眼看胜利在望,马上就要把害他失去家庭、失去栾菲菲的真凶王茉雅以及同伙逮捕归案,他太过兴奋紧张,身子微微发抖。
聂长远也是一样,慷慨激昂地跟大乔说着话,感谢大乔够义气够哥们,说这次大乔相信游亦杨的推理一定没错,以往游亦杨哪次错过呢?
大乔也是嘻嘻哈哈,完全信任游亦杨,所以他觉得这次行动就是帮个忙,最后功过相抵,被局长训斥两句也就算了。
蒙娜坐在游亦杨身边,掏出手机看她跟聂欣怡的合照,双眼湿润。
游亦杨看得出,蒙娜是觉得马上就可以抓到杀害聂欣怡的凶手,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了。
“亦杨,你犯了侦探的大忌,”一个熟悉沉稳的声音钻进游亦杨的耳朵,“虽然你不愿意面对,潜意识里逃避去面对,但是有些事情,有些经历,有些人,不是逃就能逃得过的。”
游亦杨能够感受到,车后排座位上,自己跟蒙娜的中间多出来一个身影,但他的脖子僵硬,完全不能转动,不能扭头去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其实他知道那人是谁,因为那声音再熟悉不过,那声音曾经陪伴他长大,教他有原则有理想,曾对他谆谆教导,曾给他挚爱亲情。
呼吸颤抖的游亦杨无法转过头,却也无法无视这幻影和声音,他用同样颤抖的手打了一个轻轻的响指,吞了口口水,低声说:“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不要再出现,不要!”
游钧则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亦杨,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从前从不出现,却在这个时候,这种情景下出现。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不能逃避,必须面对;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必须正视我,正视你不愿意面对的我,和你不愿意面对的、你的无能为力,你的错误失败。”
游亦杨咬紧牙关,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低吼,“笑话,我哪里无能为力,我哪里错误失败了?”
“面对王茉雅和刑恩晖,你无能为力,你马上要面对的就是错误和失败!不但你自己会失败,你还会连累你的朋友们!所以赶快打住,停车,回去!”游钧则的语气也越加强烈。
“走开,走,永远不要再出现,我宁愿在幻觉中被百鬼包围,也不要看见你!”
游亦杨一开口,自己都惊讶不已,自己居然带着哭腔,自己居然哽咽,居然双眼湿润鼻子发酸。
“亦杨,你必须面对我,必须面对事实,事实就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你在自欺欺人,你欺骗自己你有把握,你会像以往一样推测正确,可这一次你的对手是他们,你轻敌了!”
游钧则居然带着从前那种教训的口吻,以为他还是他的严父慈父,是他的老师!
“够了!”游亦杨突然大吼一声。
耳边只有车子行驶的声音,车子里的几个人一言不发。
聂长远、蒙娜和大乔全都目视前方,缄默不语。
他们早就习惯游亦杨一个人的独角戏,并且听刚刚的话也猜到游亦杨这一次的幻觉中出现的人是谁。
他们不愿打扰他,因为就像是幻觉中的游钧则说的一样,就像是游亦杨自己的潜意识已经意识到的道理一样,他们都知道,这是游亦杨必须要面对的一道坎,他无处可逃。
半晌,游钧则还是没有消失,他也恢复了平静,苦口婆心地说:“亦杨,不要对我发脾气,我已经死了,你的坏脾气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你该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出现,那是因为你自己也预料到了这次的行动会失败,只是你不愿意面对,你在逃避。你的内心在斗争,你在自己跟自己斗争。”
“我不会失败的,刑恩晖和王茉雅必须伏法,他们必须得到法律的制裁!”游亦杨深呼吸,尽量平静地说,“所以你根本无需出现,你的出现只会给我带来痛苦。
“我甚至庆幸你死了,这样我就不用再面对你,不用面对你锒铛入狱的那一天。可为什么,为什么你死了也不肯放过我?死了也要折磨我?你害我,害我们这个家难道还不够吗?”
游钧则痛苦地哀叹,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而虚弱,“亦杨,原谅我好吗?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我已经死了,你恨我,我感受不到的,你的恨只能折磨你自己啊!
“一个人恨自己的父亲,不,是又爱又恨自己的父亲,在这种矛盾的情感夹缝中该会有多么痛苦,你这又是何必?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游亦杨的泪水源源不断,怎么也止不住,他抬手狠狠抹了把泪:
“无爱无恨,早晚有一天,我会做到对你无爱无恨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复仇的关键时刻,所以请你马上消失,你不配在这种时候出现!”
“唉——”游钧则留下了一声叹息,一声好似一般的父亲看到儿子固执犯错或者是沉迷游戏荒废学习后的失望叹息一样。
可这声音在游亦杨听来,足够讽刺,足够刺耳。
蒙娜默默递上纸巾,然后靠近游亦杨,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给他无声的支持和安慰。
7点钟刚过,车子到达恩晖医院,直接停在后院靠近地下室出入口的地方。
此时的游亦杨已经恢复到了看到游钧则幻影之前的状态,他亢奋,他紧张,他浑身发抖,他做好了马上要看到王茉雅的准备,做好了迎接胜利的准备。
聂长远举着那张伪造的搜查令,一路推开前面阻挡的人,那些医生、护士全都被他推到两侧,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直奔垃圾站。
游亦杨在前面带路,轻车熟路地走到垃圾站的门前,可没想到,站在门前等待他的又是游钧则。
“亦杨,现在调转头回去还来得及!”游钧则挡在门口,挡住游亦杨的去路,苦口相劝,语重心长。
游亦杨根本顾不得打响指,只是愤恨地做了一个粗鲁的挥手的动作,想要把根本不存在的游钧则给推到一边去。
聂长远抢先一步到游亦杨身前,伸手推开垃圾站的大门。
毕竟是存放各种医疗垃圾的站点,此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没有工人,门口的医生护士也都不愿意进去,一来是自讨没趣,二来是不想跟那么多垃圾近距离接触,便都躲在门口看热闹。
一时间,垃圾站中就只有游亦杨他们四个人。
聂长远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口罩和手套,分给其余三个人之后便率先开始检查,垃圾桶的后面,墙面,地面,恨不得一寸都不放过。
游亦杨尽管对医院比较熟悉,但是这地下的垃圾站点他从未来过,他站在空地中央,向四周环顾,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
一种无助的心虚感突然袭来把他包围。
“亦杨,”游钧则又走到游亦杨面前,“既然已经这样,你还是要把控好自己,尤其是你的情绪,不要太过激动。”
游亦杨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游钧则,好几次想要爆发内心的愤怒,但都忍住。
他知道,这里是精神病专科医院,门口围观的医生护士见得最多的就是精神病患,也许还有人认识他是这里曾经的病人。他必须控制,不能失态,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有病。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游亦杨感觉好像是足足一个小时一般,聂长远突然叫了一声:“找到啦!”
游亦杨听到这声音,就好像是马上要溺亡的人抓到了水中的浮木,狠狠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一样。
几个人迅速往聂长远的方向聚拢,他们果然在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道铁门。
聂长远冲门外围观的医生护士喊道:“这门后面是什么地方?来个人,把门给我打开!”
有一个男性医生走进来,对聂长远说:“哦,这里面原来是仓库,后来因为地下比较潮湿阴冷,仓库搬到楼上了,也就一直空置着。至于说门的钥匙,应该在行政部的办公室吧。”
“那还不快去取!”聂长远没好气地说,他打算就守在这门口,一直到钥匙送来,“对了,里面的仓库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那个医生正转身往后走,边走边说:“没有,里面不大,也就几十平米,连个窗子都没有,只有换气扇,更没什么别的出口。”
聂长远放心了,一边催促那医生快点取来钥匙,一边用凌厉的眼光瞪着那道黑色铁门,仿佛看见了仇敌王茉雅一般。
等了大概十分钟,等到聂长远都不耐烦了,等到游亦杨浑身冷汗,微微发抖,门口总算传来了脚步声。
四个人回头一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刑恩晖。
“怎么回事?我听说警察要搜我的仓库?”刑恩晖从容地迈步过来,不怒自威。
在聂长远和大乔看来,刑恩晖这是做贼心虚,故意表现得从容不迫。
可蒙娜毕竟是人肉测谎仪,她在刑恩晖脸上没看到心虚,反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得意。她心下觉得不妙,这一次的行动恐怕真的会失败,对方早有准备。
游亦杨双手冰凉,看到自信从容的刑恩晖,仿佛刚刚冒出水面的溺水者被岸上的什么人又给按住了头压了下去,窒息感再度袭来。
“你怕了,亦杨,你看出来了是吧,你的敌人比你想象得要狡猾得多。你已经预见了马上就会到来的失败,没错吧?”游钧则站在游亦杨身边,低头看着他微微发抖的双手。
聂长远上前,对刑恩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搜查令,勒令刑恩晖开门。
刑恩晖从聂长远手中拿过搜查令,只看了一眼便狡黠一笑,“我对这张纸的真伪持有怀疑,拒绝你们的搜查。”
“怎么,心虚了?”聂长远一把又把那张纸夺回来,“如果你不开门,那就证明你心里有鬼,这门后面有你的犯罪证据。”
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发出窃窃议论声。
刑恩晖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摊开双手,又把右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钥匙,“好吧,为了避免你继续在我的员工面前诋毁我,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开门。”
刑恩晖这样还算痛快地答应开门,聂长远倒是始料未及。
游亦杨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到了眼神呆滞,嘴唇发白的地步。
蒙娜看着这样的游亦杨,心猛地一沉。她不着痕迹地碰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冰块一样。
“咔嚓”一声,刑恩晖拉开了那道铁门。
聂长远抢先一步跨到刑恩晖前面,大乔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挤进门口,同时掏出配枪举向前,喝道:“不许动!”
安静,霎时间举枪的人不再说话,身后的那些窃窃私语也消失,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而聂长远和大乔两人的面前是外面灯光照射下晦暗而空旷的空间,这个空间里什么都没有。
曾经的仓库一眼就能看到全貌,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约莫有将近一百米的房间,里面连货架都没有,除了墙上的几个换气扇,别无他物。
哪里有什么造假窝点?哪里有什么工人?哪里有什么王茉雅?想象中应该有的那些东西,那种杂乱,那些人的惊慌失措,四散逃跑,全都没有。
大乔先收回配枪。
聂长远却怔在原地,呆呆地举着枪,迟迟不肯放下。
突然,游亦杨猛地跑到门口,一把推开大乔和前面的聂长远,喘着粗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那空旷的房间。
果然,果然什么都没有!
“你呀,就是太感情用事了,这是侦探的大忌!”游钧则的声音又从身侧传来。
游亦杨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他一个转身,想要把游钧则的身体按在铁门上,而现实中,只是他用双手使劲地拍打在铁门上,发出巨大而突兀的响声。
紧接着,他大声吼叫:“闭嘴,闭嘴!你不配教训我,你不配!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来见证我的失败耻辱?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滚——”
聂长远忙收起枪,想要上前控制游亦杨,可却被狂躁的游亦杨一把甩开。
游亦杨不断用双拳猛力砸着铁门,他的发泄的吼叫声跟砸门声混在一起,震得在场的人耳膜嗡嗡作响。
“亦杨,别这样!”蒙娜的声音淹没在游亦杨制造的巨响中。
刑恩晖突然大步跨向前,几步走到游亦杨身边,又变回从前那个温和慈祥的仁医形象:
“亦杨,别激动,控制情绪,你可以的!我这就送你去病房,来几个人,帮我控制一下,准备镇静剂。”
聂长远一听刑恩晖要把游亦杨当成病人带走,马上粗鲁地推开刑恩晖,挡在游亦杨前面,大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刑恩晖一个踉跄,站稳后解释:“干什么?你没看出亦杨发病了吗?这里是医院,我是医生,而且是他的主治医生,我当然是要给他治疗!”
“放屁!”聂长远冲刑恩晖大吼,“就算这地球上除了你之外没别的医院医生,也用不着你。刑恩晖,你给我听好了,不准你再碰亦杨一下,还有,我早晚会抓到你,你等着!”
聂长远使了个眼色,大乔和蒙娜凑过来一边一个搀扶着全身软弱无力、仍旧在嘴里念念叨叨、乎神志不清的游亦杨往外走。
几个人跟刑恩晖擦肩而过的时候,游亦杨像是突然发狂的野兽,一下子挣脱两边人的手臂,扑向刑恩晖,竟然把他扑倒在地。
游亦杨压在刑恩晖身上,双眼喷射怒火,双手死死掐住刑恩晖的脖子。他一言不发,牙齿咬破了嘴唇,双手不断用力。
“亦杨!”聂长远和大乔忙上前,一边一个又把游亦杨给架起来。
这个时候的聂长远心里清楚,完了,这次全完了,不但没有找到刑恩晖的罪证,自己还连累了大乔,最重要的是游亦杨的病情恶化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了那么多次,为什么偏偏这次错了!为什么!”
被一边一个架起来往外拖的游亦杨仰头哭喊,他近乎野兽的嚎叫声吓得门口的医生护士忙让出一条道给他们。
游亦杨仰头穿过两边的白衣天使,突然怒视他们,挣脱着聂长远和大乔狂吼:“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不许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是精神病,我是个侦探,我要为菲菲报仇!”
人群中的一个人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不住摇头。
游亦杨看清楚了,那是游钧则,那个阴魂不散的游钧则,见证了他的耻辱的游钧则。
“啊——走开,我求求你,不要缠着我,不要——”游亦杨突然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安定医院的门诊部,游亦杨躺在静点室的病**,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聂长远看到游亦杨终于平静下来入睡,也松了一口气,跟大乔一起重重坐在了一旁的另一张**。
他们俩为了把发狂般不断挣扎的游亦杨给护送到医院,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就像是干了一天的重体力活。
蒙娜坐在游亦杨的床边,爱怜地伸手去抚摸游亦杨的脸颊。
看到从前那个开朗自信的侦探遭受如此打击,变成了一个必须用镇静剂才能安抚的病人,她忍不住鼻子发酸。
“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蒙娜,你在这照顾亦杨,我跟大乔去刑恩晖家里。”缓过劲儿了,聂长远又干劲满满,起身要带着大乔往外走。
“去刑恩晖家?难道,你们要去找岑溪?”
蒙娜马上反应过来,如果游亦杨之前的推理除了造假窝点地点是错误的,其他还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找到岑溪,取得她的口供,还是可以指证刑恩晖。
“可是刑恩晖是不会让你们见岑溪的!”
聂长远猛地用拳头去击打墙面,恨恨地说:“没错,所以我就只能私闯民宅!”
蒙娜忙上前劝慰聂长远:“远哥,你冷静一下,我觉得是亦杨的推理出了问题,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聂长远却涨红着脸,焦躁地说:“蒙娜,咱们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刑恩晖随时可能出国。而且咱们今天打草惊蛇,他更加会提早离开,带着王茉雅远走高飞啦!”
大乔也站在聂长远这边,“没错,反正咱们都已经私自行动一回了,错一次是错,错两次也是错,豁出去了。”
蒙娜一把拽住聂长远的衣袖,苦口婆心地说:“远哥,我觉得刚刚在医院的事儿,刑恩晖未必会把事情给捅出去,毕竟这事儿公开了,局长处分我们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啊。
“他现在忙着出国的事宜,如果这事儿弄大了反而会拖住他的脚步。所以咱们还是现在收手,从长计议为好。你要是再去招惹刑恩晖,恐怕真的就会让亦杨背上连累咱们几个丢工作的罪名啦。”
聂长远一把甩开蒙娜的手,“蒙娜,你照顾好亦杨,刑恩晖家我是去定了,我相信只要我们能够把岑溪带出来,就一定能扭转局势!”
蒙娜又一次抓住聂长远的衣袖,“远哥,要不咱们找高队再商量一下吧……”
聂长远更加用力甩开蒙娜,“蒙娜!高海峰就是个明哲保身的局外人,你不要寄希望在他身上啦!总之你等我消息吧。”
看着聂长远和大乔离去的背影,蒙娜重重吐出一口气,胸口憋闷,无力地栽坐在**。
她可以理解聂长远的冲动,更可以理解游亦杨备受打击后的病态,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本以为胜利唾手可得,聂欣怡大仇得报,可是却在最后关头被狠狠地一击,从胜利在望瞬间堕入一败涂地。
不对,就是因为他们几个都太过于感情用事了,就是因为这次他们面对的是憎恨的仇敌,所以丢了冷静和理智。
尤其是游亦杨,他太想要马上抓住刑恩晖和王茉雅,所以在推理并非唯一可能的前提下就自欺欺人地认定有很大把握。
现在看来,一定是游亦杨的推理出了问题。可是,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呢?
蒙娜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望着游亦杨安详熟睡的脸,打算从头再回想一遍这几天他们的经历,重新整理思路分析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