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沐风回来了啊,快来收拾一下。
刚烧的热水,忙了两天了也不知道整理一下,
你看你身上都是血,脱下来,一会让我洗一洗......
收拾好把这些衣服穿上,这都是你爹留下的,
虽然有些破旧,可都是好东西......
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以后注意点形象,
不然让银杏那孩子嫌弃可怎么办......”
陈沐风进门只唤了一声娘,
却换来一阵几乎没有中断过的要求、嘱托、絮叨......
也正是这些还在耳边萦绕的话语,让他一直都无法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口。
待自己听从母亲的话将自己收拾干净后,
倾倒完最后一盆污水,终于下定决心想要和母亲商量,自己要暂时离开的事。
可进入母亲石屋后,他却站在门后又犹豫了。
昏黄幽暗的灯光,陈大娘盘坐在油灯之下,眯着眼睛正在穿针。
尽管那用动物骨骼磨出的骨针,足有半个手指粗,
可眼睛已经老花的她,依旧很难把筋线穿到骨针的眼儿中。
兽皮衣服破了,要重新修补。
她头发白了,该如何回春?
看到母亲已经佝偻的身形,陈沐风想说的话堵在胸口,难受得很。
也不知为什么,他走过去,默默地靠在母亲的背后,
也许只是习惯,也许,是想多依靠一下。
互相的。
陈大娘心情不错,至少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此时此刻就在自己身边。
每次他出去狩猎,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担心得不行,
但只要能看到他回来,看到他的身影也就足够了。
陈沐风靠坐在她身后,温暖的身体和亲昵的姿势让她轻笑。
“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似的。
怎么?撒娇啊?
我和你说,在你这个年纪,很多男子都已经当爹了,
你还在这腻着,丢人不?”
陈沐风沉默没说话。
陈大娘继续唠叨说:“说起成家立业啊,
你既然在这个山村里长大,将来也必然会留在这里成家。
我看银杏那姑娘就很不错,比起在外面村子找一个回来,还是她知根知底的,对你娘我又很好。
你娘我不挑,能持家过日子就好,不求什么子孙满堂、人丁兴旺......
这世道......也不应该让更多的人来受苦......
前几天我还把我从娘家带来的一顶帽子送给她,
也不知道她戴过没有,那可是很稀有的红狐毛皮所制,
当年除了王族,只有我才有......”
她越是絮叨,陈沐风越觉得说不出话。
自从那位从未谋面的爹,在自己出生之前便离世之后,
母亲一开始根本无法适应这里的艰苦生活,
多亏这里的村民善良淳朴,让带着一个婴孩的母亲逐渐融入这里,艰难地把自己拉扯大。
虽然母亲非常感激这里的村民,也和他们相处融洽,
可陈沐风懂事之后,便发现她无论是从言谈举止,还是穿衣打扮,都和这里的村民相差甚远。
而且很多时候,母亲只要和自己独处,她就会讲一些以前的事情,也不管小陈沐风能不能听懂。
待陈沐风大一些,她便很少说了。
只是也变得和其他那些年纪大的村民那样,唠叨啰嗦个没完,
有时候陈沐风真的有些受不了,便跑到山上空旷的地方躲清静,
眺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云海,也对天气清明之下,那些远处隐隐约约的城邦感到好奇。
可现在,听着母亲依旧絮叨的话语,陈沐风却不忍打断,
想这样一直听下去......
终于,母亲对陈沐风反常行为察觉到一丝不对,
眯着眼睛转过头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这么安静我还有些不习惯。”
堵在胸口的话,如果要一直不说,也许过了那个节点便不会说出来。
但母亲的问话,就像直接拔掉堵住瓶口的塞子......
“......娘......”
“干嘛?”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和爹是从咸阳来这里的......”
陈大娘正在用力缝补兽皮衣的动作立刻停滞,好半天才继续缝。
“原来......你都记得啊,还以为你小,不记得事......”
“娘,咸阳远吗?”
“......远。”
“有多远?走路要好几天?”
“......我和你爹整整走了一年......”
“一、一年?那么远?”
“所以我和你留在这里,不再回去......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为什么?若是想家,一年能来也能回啊?”
“家......那里已经没有家了,回去干嘛。
再说,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在这里我有你相依为命,这里就是家。
虽然生活艰苦一些,可要比以前那种锦衣玉食,却提心吊胆的日子强太多了。”
“哦......娘,咸阳大么,比隔壁有高墙的县城还大?”
“大......比那县城要大无数倍......
沐风,你今天怎么了?忽然问咸阳的事?”
陈大娘终于意识到不对,放下手中衣服,疑惑地看着他。
陈沐风不敢看她,把头埋在双腿间,闷声闷气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娘......我想去咸阳。”
陈大娘一怔,随即转过身,理由都不问地直接拒绝:“不行!”
陈沐风其实已经做好母亲不会同意的心理准备,
但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的决绝。
“娘,我有我的理由......只是去......”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行!”
“娘!”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陈沐风还是头一回见到,母亲对一件事如此的坚决,坚决到几乎不讲理。
年轻人的倔脾气也上来,拿起兽皮衣服上的骨针,
直接在胳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伤口不深,但是鲜血依旧很快流出,一点一点滴在地上。
陈大娘吓得大喊一声,赶紧抓起兽皮衣服要堵住流血的伤口,
陈沐风却后退几步不让她靠近。
“你疯了吗?这是做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去咸阳?谁告诉你的?
我不让你去是为你好,那地方虽然是一国之都,
但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你打小就在这山里打猎,外面的世间和为人处世你一窍不通,
且不说你能不能到咸阳,就是到了咸阳,你也很可能会惹到什么人而......
娘、娘的一家就是这样被杀尽的啊!
我怎么能让你再去那个吃人的地方!”
“娘......我知道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我好,可我真的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你说!说是什么理由!什么理由让你做出这等事!”
陈沐风没说话,抓起旁边一块兽皮,用力在流血的胳膊上一擦,
刚才被骨针划开,鲜血喷涌的伤口已经初步愈合,
只剩下一条淡淡的粉白线条。
“这,就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