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遗骸的鉴定?遗骸是否属于人类?遗骸是否是近期形成的?遗骸属于何人?估算的年龄、身高是多少?鉴定的性别、种族是什么?死亡形式和死因是什么?死亡方式是什么?与死亡相关的事实是什么……
这是法医人类学家在鉴定无名尸骨样本时必须回答的问题。章桐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她继续往下看。
……看似简单的问题,其中却包含了很多复杂和深奥的学科知识。比如说尸体腐烂和昆虫学,人体有206块骨骼,国内男性骨骼的平均重量为8.0公斤,女性则是5.4公斤……法医昆虫学,是用昆虫分析应用来帮助执法破案,最早起源于1850年的法国韦斯特法院……人的尸体的腐烂分为几个阶段,早期阶段的腐烂迹象是肿胀,时间约为7个小时,随后皮肤滑脱以及皮下生出细菌斑点,尸体会散发出恶臭,随着身体组织中积聚的气体不断逸出,眼睛和舌头会鼓出来,体内器官和脂肪开始液化,指标为2.3……
看到这儿,章桐不由得心里一怔,她重新翻到论文最初的作者介绍那一栏,惊讶地发现栏里除了一个作者的署名以外,其余的简介都是一片空白。
而另外3篇论文的作者却都背景深厚,毕业于知名学府,有着丰富的基层锻炼经验,在同行中也有着很好的口碑。可是细读起他们的文字来,章桐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专业灵感,很多显然都是直接借鉴抄袭了事。而手中的这篇论文,内容非常详尽,知识面也很广,涉及法医埋葬学、法医昆虫学、人类学、病理学等很多冷门学科以及植物学、地理学和气候学,而这些,都是彻底调查腐烂的尸体和其周围环境所必需的。最让章桐印象深刻的是,作者竟然对于自己的论据有着很充足的实践数据和独特的视角阐述观点,而在结尾时,作者甚至用不小的篇幅提到,为了更好地弥补国内法医研究领域实践数据方面的空缺,应该尽快建立类似于美国田纳西州的“尸体农场”。
章桐虽然没有当过老师,但在仔细看完手中的这篇论文后,很清楚地意识到一点,那就是这个无名作者对法医这一行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热爱。这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到这儿,她抓过书桌上的话机,按照论文上方所提供的杂志社联络编辑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编辑的回复非常简单,说在报名时,也曾经就这位作者过于苍白的履历感到疑惑不解,并且试图联络对方,但是对方只留下了一个邮箱地址,别的什么都没有。考虑到以往所举行的相类似的比赛中,有很多基层法医因为种种职业上的顾虑,并不希望自己的参赛经历在没有任何结果的前提之下就被曝光,而这位作者的论文在初筛选时又非常有特点,所以本着重视和挖掘人才的初衷,编辑选择了保留这位特殊的参赛者的论文。
“那,李编辑,关于这个署名为‘王星’的作者,你能把我的意见和建议转告给对方吗?”章桐试探着问,按照合同书上的规定,出于公平起见,评审者是不允许和参赛者直接联络的。
“没问题,我可以通过邮箱发给她。我们都是通过邮箱联络的。”说着,编辑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她留下的唯一的联络方式,我也没有办法,但还好,她回复很及时。”
章桐刚想挂电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了,你能告诉我该论文的作者的性别吗?”
编辑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说道:“我们这次大赛的报名并不强制性要求对方告知性别,不过,依我个人之见,她应该是女性。因为在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邮件交流中,我发觉她非常细心,观察事物很细致入微,讲话也不莽撞,很文雅,做事很低调。”
“那,好吧,打扰你了,我会尽快交稿的,再见。”章桐心中有些失望。
结束通话后,屋里的光线已经不足以继续工作了,她伸手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为了谨慎起见,章桐再一次从头至尾仔细看了这篇特殊的论文,略微构思了一下,就拿起笔,在论文最下方的批语一栏中认真写着:“作者在埋葬学的阐述中还缺乏一定的理论依据。但是总体来看,作者的能力还是尚佳的,请作者对相关的理论依据进行进一步补充,谢谢。”
最后,章桐利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合上论文稿件的那一刻,她的心里百感交集。本来自己是完全可以对这篇论文留下最高的评价的,因为和别的滥竽充数的作品相比,手中的这篇明显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作者的知识面非常广,也很认真负责,可是,自己所从事和面对的毕竟是一门科学,容不得半点人情世故的左右,既然作者提到了一些论点,那么,其就必须用一些论据来证实,而不是简单地一笔带过。她同时也希望自己严谨的工作态度能够被作者所理解。
电话铃声打破了她的沉思,章桐拿起手机,顺便扫了一眼书桌上的闹钟说:“童队,都快10点了,找我有事吗?”
“我想我们能够确定那两个死者的具体身份了。”电话那头的童小川显得有些焦急,“你方便的话来趟局里吧,我在办公室等你,因为辨认工作上还需要你做一些鉴定,来进行进一步的确认。”
“我这就来。”章桐挂断电话,迅速抓起门后挂着的厚厚的防寒服,拿起挎包,推开门走了出去。
今天运气还可以,至少小区门外等客的出租车没有因为寒潮来袭而跑得无影无踪。
在这之前,章桐总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差别,唯一不同的,只是每个人在这一辈子中所选择的人生轨迹罢了。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女孩,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精心打理过的披肩长发染了时下最流行的棕红色,高挑的身材比章桐足足高出了一头,下身穿着一条修长的黑色铅笔裤,脚上蹬着一双高跟过膝黑色长筒皮靴。年轻女孩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滚落,把原先精心化好的妆容抹得一塌糊涂,她满身扑鼻的香味几乎盖过了存尸房里本来充盈着的来苏水的味道。这样一来,弄得章桐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她吸了吸鼻子,双手插在工作服外套里不知所措,但出于礼貌,章桐并没有出声阻止年轻女孩痛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光哭有什么用?”童小川显然没耐心等女孩哭完,伸手从兜里拽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后,用力塞进了年轻女孩的手中,“都哭了一个多钟头了,哭能解决问题吗?时间不等人,你再哭,凶手早就跑了!”
一听这话,年轻女孩顿时止住了哭声,用“熊猫眼”瞅着章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你能让我再看看她们吗?”
章桐心里一动,她终于察觉出了异样,刚才由于面前这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总是不停地哭,弄得都没有工夫去辨认女孩的声线。现在,这沙哑的声音,分明就是由较宽的声带所发出的男人的声音。尽管年轻女孩刻意把讲话的声音变得低柔,但是仍然掩盖不了男性声带所具有的独特音质。她的目光顺着对方的颌骨向下看去,心中顿时有了答案。
“你还没有做声带手术对吗?”章桐突然问道。
年轻“女孩”一愣,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
“尽管你的喉结并不是很明显,但是我注意看了你的甲状软骨,明显向前突出,前后直径依旧很大,所以我才会这么问,你的变性手术应该还没有完全做完。要想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性声带的话,就必须彻底改造你的喉部声带结构。”章桐微微一笑,“你别紧张,我可以这么说,要么,是你的主治医生忽略了,要么,就是你还处在治疗的过程中。我没有说错吧?”
年轻“女孩”点点头,说:“真没有想到,我这么费尽心思,还是会被人看出来。没错,我的手术要到明年1月份才正式结束,目前为止我还差两期手术。”
童小川向章桐投来了赞赏的目光,小声嘀咕:“还是你厉害,我都没看出他是男儿身,那声音我还以为是感冒引起的呢。”
章桐把确认报告递给了面前的年轻“女孩”:“你签字吧,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去看(尸体)了。对了,死者的直系亲属呢,和你一起来了没有?”
年轻“女孩”一边在确认报告上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我们都没有亲属,自从我们打算做那个手术开始,就不再有家人了。彼此之间都只是互相帮助而已。”
“‘取暖’,对吗?”童小川若有所思地问道。
年轻“女孩”点点头,伸手把圆珠笔和报告递还给了章桐:“没错,是‘取暖’,这是我们群里特有的词。我们这些被老天爷遗忘的孩子就把互相之间的关爱叫作‘取暖’。对了,警官,你是怎么知道这两个字的?难道你……”说着,他尴尬地伸手指了指童小川,面露征询的神情。
童小川赶紧从椅子上站起身:“我不是,别搞错。快走吧,我们等一下还要去做个口供。”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章桐说:“等会儿餐厅见吧,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章桐点头,算是默许了。
童小川口中所说的餐厅其实就是警局的大食堂,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比较文雅的称呼而已。由于三班倒,大食堂里加了一顿夜宵的供应,至于吃什么,大家都不会过多地去计较,匆匆忙忙来,胡乱塞饱了肚子,往往还没有品出什么味道,就被手机铃声给催着回去工作了。
警察的手机是24小时不准关机的。
推开食堂厚厚的塑料挡风挂帘的时候,一股温暖的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章桐的心情顿时变得舒畅多了。她搓了搓几乎冻僵的双手,四处寻找童小川的身影。
很快,章桐就在靠窗的老位子上找到了童小川,他正一脸愁容地瞪着面前的碗筷发呆。
“怎么了,发什么愁呢?”章桐上前,和他面对面坐下。
“被老天爷遗忘的孩子?”童小川轻轻叹了口气,“抛开这个案子不讲,他们为什么会把自己叫作‘被老天爷遗忘的孩子’?”
章桐立刻就明白了童小川话中的含义:“简单来讲,就是无法被社会接受,被人另类化、边缘化。从心理角度来讲,我不擅长,也就不方便多说什么;从病理生理角度来讲,只要遵纪守法,尊重自己生活中的另一半,作为读了好几年医学的人,我对此并不觉得有多怪异。”说着,她话锋一转,“除我之外,我就不知道了,要知道我们中国人都是比较传统的,有些观念的转变还是需要耐心沟通才行,不过,这已经不是我专业范围内的事了。李晓伟下个月学习回来,你有空可以向他咨询一下。另外,退一步说,做手术都是他们自愿的选择,他们也自愿去接受一切后果,这也不是你我现有的力量能够去改变和挽回的。”
童小川点点头:“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去关注这个问题,现在我才明白了他们的心情。今天这个目击证人只有18岁,在‘埃及舞娘’夜总会里当陪酒女。他是拿着那两张认尸启事直接来找我的。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有做手术的想法,他说自从童年开始,就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女孩子,为此被家人不知责打过多少次。9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因为嫌丢人,家人也没有去找过他,就当他死了,他做手术的钱都是出卖自己换来的。”
章桐看着他:“你不该陷进去的,童队。从人的生理学角度来看,其实这种性别紊乱在我们每个人的童年时期都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最主要的就是,要看我们自己的父母和家人如何去正确引导,有时候错过了引导的机会,可能就是一辈子的憾事了。”
“我案子中的一个嫌疑人,也是这样的人。”童小川轻声说道,眼前浮现出了汪少卿姣好的面容和不羁的眼神,“他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同心酒吧。就在半小时前,我在搜查他在同心酒吧的住处时,发现了大量的雌性荷尔蒙口服药物和注射用药物。而他本人已经失踪整整30个小时了。”
“这种人每天必须定时定量地口服和注射这类药物,不然的话,体内荷尔蒙一旦失衡,就会有难以想象的危险。”章桐问,“那现场究竟发现了多少雌性荷尔蒙注射药物?”
童小川从兜里拿出了一张搜查物品清单复印件:“东西都在上面。”
才看了几个字,章桐就双眉紧锁,轻声默念道:“己烯雌酚……‘环家乐’,没错,就是这个。”她抬起头,伸手指着纸上的那一行,“己烯雌酚是口服类的雌激素类药物,而‘环家乐’是最新的一种注射类激素用药,它是雌激素与孕激素相结合所产生的,能更好地让患者改变自己的生理特征,然后起到很好的巩固作用,并且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同一类药物中最小的。但只要是药,就是双刃剑,会存在一定的副作用,我们人类还没有聪明到能彻底解决问题的地步。凡是注射‘环家乐’的人,如果是为了彻底改变性别,那么,他们必须每天注射4支的用量,一支都不能少。不然的话,心肺功能就有可能受到损害。”
“那岂不是跟那些吸毒上瘾的人差不多了?”
章桐点点头:“所以我就很奇怪,现在市场上这么难弄到的激素类药物,而且如果是他在使用的话,那他一天也不能停用,那为什么会在消失的时候,偏偏忘了把这些重要的药物带上呢?”
童小川的心不由得一沉,联想到监控视频中汪少卿匆匆忙忙地抓了一个随身小包就离开酒吧,难道她的失踪真的有问题?
“那关于这些‘环家乐’,你这边能查到它们的具体来源吗?这些药在市场上既然难以买到,那么,在购买时是不是需要做一些相关登记?”童小川问。
“这是一种英国进口的药物,应该有详细的销售登记。”章桐回答,“去药品管理局查就行。”
回到办公室后,童小川赶紧安排老李跟进“环家乐”的相关情况。转头又把邹强叫了过来:“现在同心酒吧肯定还开着,你带人去一趟,再仔细询问一下有关经理的情况,无论什么线索,都要一字不落地给我记下来。”
邹强点点头,转身走了。
童小川打开电脑,看着刚上传的大提琴盒的销售记录,皱着眉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