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川有时候很佩服章桐的观察力,虽然和自己相比,章桐工作时,更多的时间都只是和冰冷的仪器打交道。即使对方是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是不会说话的死人,所以自己平时总是开玩笑地说她几乎也成了一部机器,做事情中规中矩,就连思考问题,也是从机器的直观角度出发,而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去拐弯,从而产生感性思维。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章桐那看似认死理一般的思维方式,往往能够发现很多自己经常会忽略掉的线索。
此刻,天使爱美丽医院门口,面前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小护士正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曾经的直属上司——已经死了的卓佳鑫医生。虽然很多听上去似乎都是无足轻重的废话,童小川和于强却不得不做出一番洗耳恭听的样子,时不时地还点头表示赞同。对待有强烈自我表现欲望的人,童小川深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对方不停地说。
终于,他有了插嘴说话的机会:“你刚才提到过,前段日子曾经有病人家属前来吵闹的事情,对吗?能再和我们详细地说一说当时的情景吗?”
小护士认真纠正道:“那可不是前段时间,应该是大半年前,还是夏天的时候。”
“大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那么清楚?”于强嘀咕了一句。
“那是当然,”小护士显得很不服气,“那情景,能有人忘了才怪。我们卓主任……呸呸呸,就是死了的那个,看他平时风风光光的样子,我还是头一回看他被别人打得那么惨,几乎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肋骨都断了1根,那个病人家属就跟疯了一样,一上去就是拳打脚踢,把他往死里揍。”
“这么狠?”
小护士一瞪眼,说:“能不恨死我们医院吗?把他弟弟硬是给弄成了女人,这在我们老家那边,可是断子绝孙的倒霉事儿啊,家里人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真的还不如死了。”
“你们医院,包括卓佳鑫医生,以前应该做过很多例这样的特殊手术,难道就没有家属闹上门吗?”
“当然有。”小护士用力地点点头,“我在这儿上班3年多,来闹过的不下10次,可是无论哪一次,都比不上大半年前的这一次来得要命。”
“为什么?”童小川顿时产生了兴趣。
“能吓唬住的就吓唬住,我们医院的保安也不是白养着的,实在吓唬不住的,就私了,我听财务部的小姐妹说,一场手术要好几十万,差一点的都要好几万,私了最多两三万,反正手术做了,也没有办法挽回了,大家心理平衡就可以了。其实仔细想想,我们医院还是赚的。”说到这儿,小护士突然停住了,她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阴影,“可是大半年前的那个男人,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怕,就是把卓主任往死里打,临走时还丢下一句——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听了这话,童小川和于强不由得面面相觑:“那他弟弟的手术后来做了没有?”
“已经做了,虽然这样的手术不是一两期就能够完成的,但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我们医院开始的时候都会做好评估和公证手续,就是怕到头来家属把事情闹大。”
“那这个病人的名字你还记得吗?”童小川试探地问。
“我当然知道,那情景就跟杀人一样,搞得屋里到处都是血,我都吓坏了。我当然要去看看对方的病历档案了。那人年龄不小了,应该有40多岁,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王辰。”
“王辰?”童小川急了,伸出双手铁爪一般抓住了小护士的肩膀,“三横王,星辰的辰,对吗?”
“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小护士拼命挣扎,委屈地说,“你弄疼我了,警官,快松手!不然我可喊啦!”
童小川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双手高举,尴尬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上次来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情况告诉我们?”于强皱眉看着她,“你知道耽误了我们多少时间吗?”
“还来怪我了,你们又没有来问我。话说回来,院里大家都在议论说,卓主任是吃那个假的壮阳药吃死的,又不是什么凶杀案,你们警察应该去抓那个卖假药的才对。”小护士忙着整理被童小川弄歪了的护士帽,嘴里嘟嘟囔囔。
“你……”于强被气得没话说。
童小川赶紧冲于强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眯眯地问小护士:“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后来你还见到过那个曾经威胁卓佳鑫的人吗?”
小护士想了想,随即肯定地点点头:“我在院门口看见过两次,他就站在你身后那个大石狮子的旁边,”她伸手指明了具体位置,“不过,他并没有进去,就在那边站着,一动不动,但是那眼神,怪可怕的,有种冷冰冰的感觉。对了,你们今天问这个事情问得这么详细,是不是卓主任其实是被这个人杀害的?”
童小川被小护士执着的精神吓了一跳,赶紧摆手:“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我们只是了解情况而已。你快回去吧,不然院里的人就得找你了。”
小护士离开后,童小川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随即转身对于强说:“他很聪明,这里正好是个监控死角,大石狮子彻底挡住了医院和马路对面的那个监控探头的视线。”
“那医院的监控呢?”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不会留着了。”童小川皱眉想了想,“马上回局里,通知大家开会。”
市公安局会议室,下午4点刚过。
“那你们刑警队呢,有什么情况?”副局长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了一些要点,“川东那边有线索回馈过来吗?”
“根据当时作为送养中间人和公证人的村主任回忆,死者王辰有个哥哥叫王星,幼年时因为家境贫困被送养给别人,送养时只有两三个月大,所以对亲生父母没有印象。我们通过当地派出所的协助,辗转找到了熟悉王星养父母的老邻居,他说因为王星的母亲后悔把孩子送人,后来多次上门想把孩子带回去,王星的养父母不堪其扰,就带着年幼的王星迁居去了外地,从此音讯全无。”
“王星养父母的名字查到了吗?”
“查到了,养父叫陈福,养母姓彭,叫彭友兰。户口登记簿上,王星被改名叫陈来顺。我派人查了,一直没有下文。因为在30多年前,川东某些偏远山区的身份证登记制度还并不完善,所以查询起来遇到了不少的阻力。”
散会后,走廊里,本来走在前面的章桐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拦住了童小川,说:“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篇论文?”
“你说的是那篇法医学杂志社给你的评审论文,对吗?我当然记得。”
“作者也叫‘王星’。童队,你后来和杂志社联络过吗?”章桐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我需要证实这个人的身份。”
“安平医学院里叫‘王星’的学生总共有两个,一个是临床医学系的男生,另一个是护理系的女生。提供给杂志社参赛用的学生证号也是真实的,就是那个女生的,但是我了解下来的情况是,这个叫王星的女学生并没有报名参加这个论文大赛,”童小川显得很无奈,“所以,我把这个调查结果通知给了杂志社,现在杂志社估计已经取消了她的参赛资格。”
“可是这个人的能力确实不错,也是真的热爱这份职业。”章桐意味深长地看着童小川,“我也真的希望这起案子和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章医生啊,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今天上午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情通报给了网监,他们现在正在通过杂志社和作者的几封往来电子邮件查找对方曾经使用过的IP地址,一旦确定了,就有找到她的线索了。”
“我真的很想和她谈谈,我心中有太多疙瘩解不开了。”
童小川摇摇头,长叹一声:“对了,说到这个案子,我都干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了,从来没有一起案子像现在这样让我感到这么强的挫败感。刚开始的时候,种种迹象都指向了汪少卿,也就是王辰,再说了,他本身就属于一个特殊者群体,所以最初现场监控录像中的女人,若说是王辰我完全可以想得通,他虽然做了手术,但是他作为男人本身的特质一点都没有变,女性荷尔蒙激素的注射只是改变了外表而已,装着尸体的拉杆行李箱对他来说,搬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件难事。而前面死去的3个人同样属于特殊者群体,我们调查过,和王辰是在同一个医院,由同一个医生,也就是后来死去的卓佳鑫亲自主刀进行的手术。而王辰做这笔手术的钱来历不明,我在想,他之所以会对和自己有着相同命运的人如此残酷,可能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呢,他给我打来求救电话,等我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死了!”
童小川无奈地做了一个小鸟朝天空飞翔的手势,说:“我所有指向这个案件的线索,就这么没了。我又得重新开始一点一点地抠。以前都白干了,唉。”
看着童小川沮丧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楼梯转弯处,章桐心里不安的感觉愈演愈烈。
走出公安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时间早就过了晚上9点,回家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在5分钟之前刚刚开离滨海路车站。看着那在朦胧的夜色中逐渐模糊的公交车背影,章桐除了摇摇头自认倒霉外,就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公交站台边上不能停出租车,只有步行到30多米远的那个双岔路口附近,才会有出租车停车的位置标记,毕竟没有人会傻到公然在公安局门口乱停乱放车辆招揽乘客。
章桐沿着马路快步向前走着,身边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人手中推着一辆婴儿车,大包小包的东西都被身边同行的男人提着,女人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此刻,章桐的心里正牵挂着那篇让她割舍不下的论文,所以当那辆银灰色的英菲迪尼毫无征兆地撞向她的时候,章桐连一点躲闪的意识都没有。死亡的威胁就这样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阵金属摩擦地面所爆发出的刺耳的刮擦声,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的车辆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人们纷纷躲避。当尖叫声从耳畔传来的时候,章桐才猛地回过神来,她惊恐地发现,银灰色的英菲迪尼已经离自己不到2米远了,却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章桐甚至能够看到那个司机的脸,以及他流露出的镇定和疯狂交错的怪异神情。
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躲过这一劫了,身后就是那辆婴儿车和同样被吓傻了的年轻夫妇,如果自己现在侥幸闪开的话,失控轿车的所有冲击力就会落到婴儿车上,后果将不堪设想。章桐想都没想就做出了决定——尽可能地保护孩子。时间不多了,她用力推开了就在手边的婴儿车,随即闭上了双眼,彻底打消了逃生的念头。
“快闪开!”一声怒吼在耳边响起,同时,章桐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自己硬生生地推了出去,紧接着,就是猛烈的撞击声和人们的尖叫声,马路上顿时乱成一团。
章桐摔倒在了坚硬的水泥花坛边上,脑袋被重重地磕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一阵干呕,紧接着就是头晕目眩。幸好她的意识还很清醒,便慌忙扶着水泥花坛爬了起来,顾不得检查伤势,赶紧踉跄着向不远处的车祸发生地跑了过去。
发狂的英菲迪尼一头扎进了路边刚刚修葺好的拥有古典江南水乡风格的水泥长廊,这才终于停了下来。现场一片狼藉。车头早就被撞得面目全非。
“撞人了,撞人了,快打120……”人们纷纷向事故现场跑来,越聚越多。章桐用力挤进了人群,眼前的一幕让她顿时惊呆了,紧靠着水泥长廊的英菲迪尼车头的旁边耷拉着一只手。她知道,自己就是被这只手从死亡线上用力拉回来的。可是,看到那车轮下大摊的鲜血,还有那毫无生命迹象的人体,她的心顿时凉了。显然,为了救自己,这个人被失控的肇事车辆硬生生地给撞击到了墙上。而他还活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章桐狼狈不堪地呆站着,很快就被人群给挤到了一边。120急救车呼啸而至,119和交警也紧跟着赶来了。在大家的帮助下,肇事车辆终于被人从墙角移开,护士用担架抬着伤者匆匆忙忙地上了急救车。见此情景,章桐连忙挤到车旁,焦急地问接诊护士:“怎么样,人还有救吗?他刚才救了我,他可千万不能出事。”
护士看了她一眼,说:“还有生命迹象,我们把人拉回去马上抢救。”
“你们是哪个医院的?”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章桐用力扒着车门大声问道。
“第三医院。”
赶到现场的交警中,有人认识章桐,他把一张被鲜血染红了的塑料门禁卡递给了她,极力安慰:“他会没事的。”
章桐怔住了,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手中这张门禁卡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助手彭佳飞,是他不顾生命危险救了自己。
泪水瞬间汹涌而出。耳畔,救护车的警报声渐渐远去,人们也散开了。浑身发抖的章桐重重地跌坐在了冰冷的水泥花坛边上,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抱头号啕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