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不喜欢去医院,尤其是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雪白的墙壁上贴满了白色的小瓷砖,除了样式完全不一样以外,那没有差别的颜色和同样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往往都会使她产生一种错觉——这和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在法医处,她能够置身事外,别人痛哭流涕地来认领亲人的遗体,而她只需要静静地守候在一边。但是在这重症监护病房里,章桐不得不一头扎进情绪的旋涡中去,看着一动不动地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的彭佳飞,章桐感到很痛苦,如果不是自己的话,彭佳飞就不会躺在这里,人事不省。
“王医生,请问这个病人怎么样了,能具体跟我说说他现在的伤势情况吗?到现在还没有醒来,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后,章桐拉住了接诊的主治医生,急切地询问。
王医生摇摇头,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病人还算是命大,断了3根肋骨,胸部和腿部大面积软组织挫伤,脑部有比较严重的脑震**,但是没有伤到脑干,只要在接下来的48小时中,病人的体内器官没有产生并发症的话,我想,他还是能够顺利恢复的。章医生,你放心吧。”
章桐终于松了口气,说:“那就好,我还以为那么严重的车祸,他或许……”
“还好那边有一个水泥支架,正好保护住了他的心脏和肝脾肾等一些重要的内脏器官,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王医生说着,翻开了随身带着的病例记录本,“但是有件事情,目前比较棘手。”
“什么事?”
“病人的身上带有变异的肺结核杆菌,平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这一次因为肺部受到了穿透的刺创,防疫体系受到了破坏,所以就引发了这种特殊的肺结核,治疗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肺结核?”章桐感到疑惑不解,“现在这种病不是已经差不多没有了吗?特殊的肺结核又是什么样的?”
“没错,一般情况下的肺结核是由结核分枝杆菌引起的,在人群中依靠空气传播。感染者呼吸时细菌随之而出,然后再进入其他人体内。病菌一般直接攻击肺部,导致患者胸部疼痛、体弱无力、体重下降、发烧、夜间盗汗和血痰,有时也会影响到大脑、肾脏或者脊柱。这种病在我们东南地区已经差不多绝迹了。”王医生指了指病房内静静躺着的彭佳飞,小声说道,“但是他这种病属于地方性的肺结核,也就是说,是由一种变异病毒引起的,治疗起来非常麻烦。我查过资料,是川东那一带最早上报的病情,所以,我必须申请提取他的RNA进行病毒复制,看能不能找到解决办法,即使解决不了,也尽量控制住病情不复发。但是等待RNA的提取,估计要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们院里没有这个设备。”
章桐心里一动,说:“王医生,我实验室的设备很齐全的,也马上就能用,你把样本给我,我很快就可以做出来,尽量减少等待的时间,让他早一点康复。毕竟他是因为救我而伤成这样的。”
“也行,你等等,我去向主任汇报一下,到时候需要你签字。”半小时后,章桐急匆匆地拿着装有彭佳飞20毫升血液试管的便携式小冰盒,走出了第三医院的病房大楼,在路口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公安局而去。
“你想告诉我们什么?”童小川尽量使自己的口吻表现得很温和,这已经是他10分钟内第三次问出同样的一个问题了。此刻,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着赵胜义的家属,一个事事都很小心谨慎的中年妇女。
“我……我……”赵胜义老婆挺了挺腰,又抬头看了一眼童小川,嘴巴嗫嚅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童小川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正要发作,突然看到了老李不断投来的奇怪的眼神。他赶紧站起身,两人一起走到办公室外面,把门关上后,童小川问:“老李,有啥事儿,赶紧说。”
“我说童队啊,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她刚进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老李不满地说。
“好像是……你们刑警队应该只管杀人案,不管别的案件,对吗?你们会帮受害者家属的……人死了,就没有关系了,对吗……反正她挺啰唆的,说话吐一句顿上半句,很费劲。”
“你真是聪明人做糊涂事,她想说的事情,肯定是不想把自己给牵涉进去,你再这么强压也没有用。所以,等会儿你换种方式,直接给她颗定心丸,她肯定把自己的心窝子都掏给你。”
“是吗?”童小川半信半疑,“那我试试,不过,这可是违反规定的,我不能随便承诺不符合规定的事情。”
老李赶紧做出认输的手势:“好啦好啦,头儿,你就随机应变吧。我相信难不倒你的。”果然,老李的方法非常奏效,当童小川含含糊糊地表示对别的情况并不感兴趣时,赵胜义的家属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是这样的,我丈夫在世的时候,因为负责院里的普外科,又兼任药房的主任,所以,平时难免就有些油水。他因为怕被抓,就动了个歪脑筋,用我的名字开了个户头,然后来往钱款都是通过我的账户进行的。”
童小川急了:“那上次你干嘛不说?我们都查遍了赵胜义名下所有的户头,没有任何可疑的进出账目,也就排除了谋财害命。”
赵胜义家属双手一摊,面露为难的神情:“警察同志,你也不替我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敢随便说吗?敢说我丈夫拿了人家那么多钱?再说了,那时候我伤心都来不及呢。”
“那你现在来这儿找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老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我丈夫出事的那天晚上出去是因为一笔欠款的事情吗?”
一听这话,童小川和老李不由得面面相觑。
“他跟我说起过,这笔款子有20万,他是通过我的账号共分5次把钱划给那个人的,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把这个找到的账号告诉你们,我想,或许能帮你们抓住这个杀千刀的混蛋,让他尽快把钱还给我!尽管这钱是我丈夫走了不正当的路子弄来的,但毕竟是我们的钱啊,他不能因为人死了就不还钱了,你说对不对?再说了,我没有经济收入,我儿子将来上大学还要用钱呢!”
“原来你来找我们的目的,是叫我们出面替你去要账啊。”童小川目光哀怨地瞅了一眼老李。
“是啊,20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难道现在法律有规定,人死了,欠账就一笔勾销了吗?”
“没有没有,”老李赶紧上前打圆场,“你的正常诉求,我们肯定是要出面替你维护的,这也是我们警察该做的事情。要不,你先把账号留下来,我们一有结果就和你联络。”
赵胜义家属想了想,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放在了童小川的办公桌上,这才放心地站起身,在老李的陪同下,离开了办公室。等老李再次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童小川居然笑容满面,与数分钟前判若两人。
“怎么了,头儿,这么开心?难道被刚才那个女的给气糊涂了?”
“没有,”童小川兴奋地晃了晃手中写有银行账号的纸条,“赵胜义是一个做事非常小心谨慎的人,对不对?”
老李点点头,说:“这一点倒和他老婆如出一辙。”
“对外,死者做到滴水不漏,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老好人,做事勤勤恳恳,从不假公济私,所以院里油水最肥的部门就到了他的手里。但是对内,他需要一个可以听他倾吐心事的人,于是就把所犯下的贪污和放贷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因为他认为老婆是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那晚,死者临走前和她所说的话的大概意思是,对方终于答应要还款了,他没有说是去哪里见面,而20万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钱不可能还现金,肯定也是转账或者现金支票之类的,而死者赵胜义前去会面的话,肯定会随身带着一样东西,用它来交换欠款,这是一件平时经济往来时必备的证据,那就是借条。”童小川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开始不停地走来走去,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我们在现场发现尸体的时候,老李,你还记不记得,他身上什么重要的财物都没有?”
“没错,后来我们就以此为根据,按照抢劫杀人案来调查的。”
“我在想,赵胜义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借条塞在自己的钱包里。更别提这个他口中所谓的朋友,其实早就已经得不到他的信任了,他肯定会留一手。而现在钱还没有归还。这就解释得通了,这个案子不是抢劫杀人那么简单。走,我们马上去证物保管处,但愿他真的最后为自己留了一手。”说着,童小川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老李赶紧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证物保管处其实就是一个大仓库,在严格的温控条件下,按照具体的存放要求,分门别类地整齐地保存着各种各样的物证。有的属于已经结案的,而有的属于尚未结案的。如果是已经结案的物证,查找起来就相对简单,只要出示部门证件并且签字就可以了,而未结案的物证,还需要部门的直属上司等两人一起签字才可以查看。
从当班警员手中拿到物证袋后,童小川和老李推开查验房的门走了进去。按照规定,未结案的物证不能离开证物保管处所在的区域楼层,必须在指定的位置进行必要的查看。查验房是一个5平方米不到的房间,唯一的摆设就是屋子正中央的一张巨大的桌子。进门处的上方有一个内部监控探头,只要有人进入,就会自动激活探头进行摄制工作。
因为还没有结案,童小川便从口袋里掏出两副塑胶手套,在戴上之前先把一副递给了老李,然后指指桌上的证物箱,说:“赶紧干活吧,但愿我们今天有所收获。”
虽然说银行账号也可以锁定对方的姓名和相关资料,但是并不能够排除对方使用捡拾来的身份证件进行开户的可能。所以,如果能找到那张借条的话,那就更加有把握了。
“一双富贵鸟牌的棉皮鞋、墨绿色防风裤、羊毛围巾……头儿,这些东西我们都看过多少遍了,没有什么异样啊。”老李皱眉,反复查看着手中厚厚的羊毛围巾,“这里面如果藏借条的话,应该早就被人拿走了。”
“不,没那么简单,如果看不到欠款打进自己老婆的账号的话,赵胜义是绝对不会把借条还给对方的。因为借条对他来讲,就是对方落在自己手中唯一的把柄。而这笔借款是见不了阳光的,所以赵胜义一定会把它藏在一个不会轻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童小川的目光落在了那双棉皮鞋上。这是一双高帮棉皮鞋,里面垫着厚实的鞋垫。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随身带着的小刀,先是把棉鞋垫抽出来,割开,里面什么都没有。紧接着,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棉皮鞋的高帮上,那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叠着厚厚的棉絮。
“老李,还记得我们发现死者的时候,他脚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绑鞋带的方式显示也是他自己绑的。那么,这双鞋子应该就没有被别人动过。”说着,童小川用小刀挑开了棉皮鞋的高帮衬里,随即,一张小小的折叠好的白纸露了出来。他立刻放下刀,把纸条抽了出来,打开的一刹那,童小川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把借条藏在鞋子里。”老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童队,你确定是借条吗?”
童小川没有吭声,他双眉紧锁,一脸严肃。在他手中的借条的落款处,上面有一个绝对出乎意料,但似乎早就应该是意料之中的名字——彭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