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男人走下车,轻轻松了口气,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他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掏出一本黑色的笔记本,打开,仔细核对了一下地址,确定无误,这才又放了回去。然后一脸凝重地走进了公安局大门。
“您好,我找章桐,章医生。”男人冲着值班员礼貌地笑了笑。
“你找我们的法医?”
男人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是的,请问她现在还在这儿工作吗?是不是已经调走了?”
“那倒没有,”值班员松了口气,顺手拿过案头的访客登记簿,同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她还在我们这边工作。但是现在可能没时间,这几天都很忙。你找她有什么事吗?有没有事先打过电话?我先帮你登记一下。”
“是吗?”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我找她有急事。我没有她的电话。麻烦你,能不能帮我打电话通知一下?”
值班员又一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点点头,伸手抓过桌上的电话,边拨打分机号码边顺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东伟。”
“哦,好的。”在等待法医处电话接通的间隙,值班员和刘东伟攀谈了起来,“我看你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来过这儿?”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你们这个地方。”刘东伟轻轻一笑,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我弟弟在本地的检察院工作过,你可能是见过他吧,我比他早出生一刻钟。”
“哦,原来如此。”值班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和他长得真的很像!”章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是他从来都没有跟我提到过他还有一个哥哥。”
刘东伟听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轻轻搅动着手里的小汤匙,棕黑色的咖啡**在杯子里不停地打转。
咖啡馆离公安局不远,仅仅隔着一条马路。步行的话,最多只要几分钟的路程。正好是午休时间,章桐在给陈刚交代了一下工作后,就把刘东伟带到了这里。
中午的咖啡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提起殉职的刘春晓,章桐的心里充满了伤感。
“是啊。”刘东伟轻声说道,“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我们俩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经常见面,后来他走了,我现在只要有机会,就会去他墓地看看,不想把他忘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章桐问。
“我弟弟活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你,说你的性格很好,看来所言非虚。”刘东伟有些走神。
章桐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心突然痛了一下。
刘东伟收回回忆,严肃了起来,他打开随身带着的黑色挎包,取出一个棕黄色文件夹放到桌上,轻轻推到章桐面前:“你先看看这几张相片再说。”
章桐打开文件夹,心顿时一沉。这几张相片所呈现出来的场景她太熟悉了。冰冷的尸体,不锈钢的验尸台,整齐的工具盘,而最后一张,是一个老人斜靠在公园椅背上。
“你怎么会有这些资料?”章桐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刘东伟,“这些相片是从哪儿来的?”
刘东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伸出右手食指,敲了敲文件夹,小声说:“下面是案件的所有资料,包括尸检报告在内。至于这东西是怎么来的,章医生你别担心,苏川市局有我的同学,我只是觉得这个案件很可疑,所以,我需要你专业上的帮助。请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章桐还是难以打消内心的疑虑,她毅然合上了文件夹:“不行,你不把事情原委告诉我,我就不能看这个案子的相关资料,这是违反规定的。还有,”章桐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疑惑,“为什么他从未提到过你?”
刘东伟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来回摸索着,当他再次伸出手在章桐面前打开时,掌心中多了一根带有吊坠的银色链子。他轻轻打开吊坠,里面是两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许发黄的小相片:“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弟弟跟了妈妈,我被父亲带走了,去了苏川。左边的是我,右边的就是我弟弟。”
章桐看着坠子上的小相片,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长大后,我们偶尔会联系,但是因为父母的缘故,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离婚后去了别的城市工作,渐渐断了联系。直到半年前,我出差回来后,我的朋友才跟我说,弟弟已经不在了……”刘东伟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
“对不起。”
“没事,我能接受。”刘东伟强挤出一丝笑容,“现在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章桐摇摇头:“为什么这个案子会让你大老远跑来找我?”
“死者是我前妻的父亲,生前是苏川中学的物理老师,他是个好人,对我有恩。”刘东伟平静地说道。
“那跟我说说这件案子的经过吧,还有你心中的疑虑。”章桐的口吻变得缓和了许多。
“案子发生在一年前。我前妻因为家中有事,所以就叫了自己的母亲前去照料,家里也就只留下岳父一个人。出事的那天,老人被人发现死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嘴里有条蛇。”
“蛇?”章桐惊讶地张大了嘴,“活的死的?”
“活的。”
“这不可能。他的死因是什么?”章桐一边说着一边翻看手中的尸检报告,“出血及凝血障碍所致的循环衰竭?他是被蛇咬死的?”
刘东伟点点头:“而且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那蛇还活着!”
“事情后来怎么样了?”章桐皱眉看着手中薄薄的尸检报告,“为什么没有做完整的尸体解剖?”
“我前妻的母亲坚决不同意解剖尸体,所以,只是在当地的县城火葬场附属殡仪馆做了一个初步的尸体表面的检查。除了尸检报告中你看到的那一段,警方结合现场出警时见到的情况,判断出没有命案的可能,当地的警察很负责,用了4个月的时间来调查这个案子,但是因为始终都没有找到有效的线索,老人为人又很好,人际关系也简单,所以,上个月,这个案子被正式定性为意外。”
“意外?”
刘东伟点点头:“是的,意外。最后说是,老人因为疲惫,在回家的途中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休息,结果睡着了。老人是张开嘴呼吸的,无意间毒蛇钻进了嘴里,老人因此中毒死亡。”
“那你的看法呢?”章桐问。
“案发的时候,虽说是四月份,蛇这一类型的冷血动物也苏醒了,但是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它受到了刺激,才会做出一定的应激反应。”刘东伟向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双眉紧锁,神情凝重,“我怀疑老人是被害的,但是我找不到证据。所以,我就通过在苏川工作的同学帮忙复印了案件卷宗资料。希望你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案件真相呢?”
“那我也会接受,毕竟我尽力了。”刘东伟平静地回答。
章桐看着手中这份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和不超过一百个字的尸检报告,陷入了沉思。尸体没有了,光靠几张尸体表面的相片,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刘东伟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情况怎么样?”
章桐摇摇头,合上卷宗:“光凭这个不行,我还需要别的证据。有没有X光片?一般尸体表面检查的时候,都会拍摄全身各个部位的X光片以备留档,这是操作规定,还有尸体上发现的蛇的类别样本。”
“这个没问题,我可以马上通知我同学快递过来给你。”说着,刘东伟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章桐站起身:“我要回去工作了,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我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刘东伟点点头。
“章医生,我知道你很忙,现在你们处里的人手又严重不足,可是……”童小川语速飞快地说着,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章桐却没耐心了:“有话快说吧,别绕来绕去,我忙着呢,没那闲工夫。”
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尴尬,童小川连连咳嗽了两下,接着说道:“章医生,张局和我刚才在商量,基于你收到的那两个物证,我们是不是应该着手重查13年前的那个案子了?”
一听这话,章桐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笔:“13年前的案子?你说的是明山中学女学生欧阳青被害的那起案子?”
“没错,就是‘雏菊案’,听档案组的方姐说,死者还是我们一个前警员的家属,案子至今未破。章医生,你还记得那起案子吗?那时候我和张局还没有来这个单位工作,不是很清楚。”
“我当然记得,”章桐回答,“我是当班法医之一,虽然不是主检法医,但是验尸报告是由我亲自填写的。”
“能跟我说说死者父亲的事吗?”童小川问。
“他叫欧阳景洪,原来是禁毒大队的。死者就是他的独生女儿欧阳青。他女儿被害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整个人的精神完全变了样。后来在一次行动中,据说是因为精神恍惚,枪支走火错杀了自己的搭档。他为此被判了13年有期徒刑。”章桐轻轻叹了口气,“自从13年前欧阳青的尸体被发现以后,他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许久,才传来童小川的声音:“他可是禁毒大队的名人。有一次我师傅无意中提到了他的名字,但是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看样子大家都在回避啊。对了,章医生,13年前的那件案子,为什么会成为悬案?难道就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儿有用的证据吗?”
“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死者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也没有结仇,唯一的发现就是死者的尸体被发现时,浑身**,没有穿衣服,我们怀疑她在死前遭到了性侵害。虽然说在死者的体内并没有发现生物检材样本,但这并不能够排除凶手曾经使用过工具一类的东西。而发现尸体的地方处于城郊接合部。那里的流动人口非常复杂。你也知道这种流窜性的性犯罪,临时起意的较多,基本上是没有规律可循的。”章桐回答。
“死者的具体死因是什么?”
章桐想了想,说道:“机械性窒息死亡。她是被人用绳子给活活勒死的。至于绳索,是很普通的捆扎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市场上随处都可以买到。”
“那尸体上缺失的部分,后来找到了吗?”
“你是说死者的眼球?没有,一直没有找到过。大家几乎搜遍了尸体现场周围两平方千米内的每一寸空间,一无所获,我想,应该是被凶手故意带走了吧。”
挂断电话后,章桐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性侵案自己见得多了,性侵杀人也并不意外,但是雏菊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时候,她想起了李晓伟,此刻他要是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至少能告诉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办公桌上的日历,还有217天这家伙才会从山区支教回来,那个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章桐不免有些沮丧。
傍晚回到家,章桐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阳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风瞬间灌满了整间屋子。
她赶紧关上阳台门,伸手拉窗帘的时候,目光无意中闪过楼下小区便道对面的电线杆。此刻,正有一个人站在电线杆旁边,抬着头向自己房间所处的位置张望着,时不时还低头看着什么。天快黑了,小区的灯还没有完全打开,看不清对方的脸。
楼下,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小区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