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景洪正在餐厅楼下的停车场等人,他已经换掉那身满是油渍的厨房工服,穿上了干净的牛仔裤和深蓝色宽松衬衫。他身上的这身衣服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洗得发白不说,裤脚和袖口都被磨破了。
刘东伟看得出来欧阳景洪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50多岁了,却还要在外面为了生计而四处奔忙。
欧阳景洪并没有见过刘东伟,但是刘东伟很轻易地便把他约了出来。刘东伟只用了一句话,欧阳景洪就一口答应了赴约。
“我在调查你女儿欧阳青被害的案子!”
这是13年以来,欧阳景洪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所以,他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记下了约会地点和时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是欧阳景洪?”刘东伟问。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
“我叫刘东伟,我在调查你女儿被害的案子。”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件案子吗?”刘东伟继续问道。
“我早就已经把这件事忘了。”欧阳景洪平静地说道,“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还要再提起她干什么?”
虽然时间可以让人忘记一切,但刘东伟确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例外。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欧阳景洪瞥了刘东伟一眼。
刘东伟微微一笑:“我在公安局有朋友,查一个人的下落很容易,再加上你是坐过牢的。”
“你不是警察?”欧阳景洪有些诧异。
刘东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和我谈谈你女儿吧,好吗?”
欧阳景洪眼神中的亮点消失了:“没兴趣。”
“可是……”
欧阳景洪再次抬起头看着刘东伟,目光如炬:“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警告你,不要碰我女儿的案子,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想提起了,你明白吗?”说着,他转身离开了,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一脸诧异的刘东伟,一字一顿,语气依旧冰冷,“你和刘春晓检察官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弟弟。”
“我之前虽然在监狱里,但是我也天天看报纸,刘检察官是个好人,所以,我希望你也是。还有,别再来找我了,明白吗?记住,欧阳景洪13年前就已经死了!”可以听得出来,欧阳景洪的口气比起先前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说完后,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停车场旁的小门,直到身影最后消失在门后,他都没有再回过一次头。
看着他的背影,刘东伟的神色变得越发凝重了。
“章医生,你的快递。”陈刚推门进来,顺手把一个红蓝相间的快递盒子摆在了章桐的办公桌上,然后低着头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
快递上盖着公安系统专用检验章。自从上次收到那个来历不明的盒子以后,市局所有的信件包裹都会经过专门的扫描检验,以防再有什么严重事件发生。
寄件人是苏川市公安局一位姓赵的工作人员。薄薄的信封中是两张X光片和一份说明。“说明”是手写的,盖着鲜红的警局印章,签字的人是当地的法医师。这份说明的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该X光片所拍摄对象是案件编号【苏川XA932880】的死者全身。
章桐知道,这个案件编号代表的就是刘东伟曾经对自己提到过的那个案件,死者是他前妻的父亲。她站起身,拿着X光片来到灯箱旁,把它们一一插在了灯箱的卡口上,然后伸手打开开关,仔细查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脸色一变:“陈刚,你过来看。”章桐指着左边那张死者头部和局部上身的X光片,“注意看颅骨下方的部位。你看到什么了没有?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陈刚皱起眉头,嘴里嘀咕:“这是男性的X光片,但是他的舌骨好像断了,我没有看到碎片。”
章桐点点头,肯定地说:“你看得没错。但是,你注意到舌骨的断裂面没有?”
陈刚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放大镜,上前一步认认真真地查看了起来,许久,他一脸的惊愕:“章医生,断裂面怎么会那么整齐?我见过断裂的舌骨,这,不太可能啊!”
“如果凶器是一把特殊而又锋利的刀的话,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可能了。”章桐的语气显得很无奈。
“可是东大那个,是女性尸骨才对。”陈刚有些糊涂,“这又是什么案子?”
“一个外地的案子,请我帮忙看看罢了。”章桐顺手关了灯箱,“土壤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吗?”
陈刚赶紧从章桐办公桌上的文件筐里找出一份薄薄的检验报告,转身递给了她:“刚送来的时候,你不在,我就放在这里了。”
章桐没有吱声,打开检验报告,扫了一眼后又合上:“记下要点:通知童队,就说东大发现的女尸,根据土壤中的挥发性脂肪酸含量显示,确定死者已经被埋葬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年轻女性,具体特征是年龄不会超过35周岁,身高163厘米,长发,中等体形,有过抽烟史,没有生育过。”她又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颅骨复原成像图,连同检验报告一起给了陈刚,“把成像图扫描一下,突出那对耳环,然后马上给重案组发过去。检验报告也要给他们送一份备份的。”
陈刚点点头。
正在这时,章桐随身带着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刘东伟打来的。她一边摁下接听键,一边向办公室门外走去:“刘先生,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刘东伟的轻笑:“章医生,在公安系统,你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是公开的。”
“我正好要找你,X光片我收到了。”章桐顺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声音在空****的走廊里回响着。
“是吗?我的猜测正确吗?”刘东伟急切地追问。
“没错,他是被害的。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蛇的样本。”
“这个不是很重要,我只要确定他是被害的就行。别的,我会拜托我同学继续跟进这件事。章医生,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章桐一愣:“现在?”
“对,我就在上次见面的咖啡馆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我们见面谈会比较好一点。还有,我这边有一件东西和你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有关,你会很感兴趣的,相信我。”电话那头,刘东伟的语气显得很肯定。
章桐反应过来,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对方早已经挂断了电话。
走出公安局大院,章桐来到马路边。绿灯亮起,她低着头,匆匆走过面前的人行横道。
又是红灯了,在跨上安全岛的那一刻,章桐抬起了头,已经可以看到咖啡馆了,刘东伟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上,正低头翻看着什么。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她便加快了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咖啡馆。
他站在大街上,环顾四周,紧接着,目光落在了马路对面墙上贴着的一张海报上。在布告栏五花八门的众多海报中,它并不出众,白色的底,鲜艳的大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
他没有再犹豫,径直穿过马路走向那张海报。一辆出租车在离他不到1米远的地方猛地刹车,愤怒的司机打开窗子就是一通怒吼:“不要命啦!有你这么过马路的吗?撞死了谁负责啊……”
他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张海报。
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苏川市体育馆。时间:4月24日至28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揭下了海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然后夹在腋下,旁若无人般地扬长而去。
章桐走到咖啡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刘东伟的个子比刘春晓略高,将近185厘米,所以,小小的咖啡桌与他高大的身躯多少有些不匹配,他窝在咖啡椅里,显得很不舒服。
抬头看见章桐,刘东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你好,章医生。”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章桐点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她顺手把装有X光片的信封递给了刘东伟,“死者的舌头是被一把锋利而又小巧的刀给强行割去的,无法判断凶器的具体类型。舌骨虽然是我们人体最柔软的骨头,但是它毕竟是骨头,咬痕和切割痕迹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所以,死者的舌头不是被蛇咬的,而是被人用刀子直接从根部割去了。凶手即便没有医学背景,也是非常熟悉人体构造的。我所能帮你的,就是这些了。”
“什么样的刀子?能分辨出来吗?”
“如果光从手头证据来看的话,死者的面部,尤其是口腔部位边缘,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而这把刀又能在死者的口腔内部实施切除行为,可以推测,这把刀的长度不会超过15厘米,我是指刀刃和刀柄加起来。至于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没有看见尸体,不好下结论。”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凶手是个非常惯于用刀的人。”
刘东伟双眉紧锁,一脸愁容:“司徒老师是个脾气性格都非常好的人,在我印象中他没有与人结怨过,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他的随身财物也没有丢失。”
“这种作案手法确实不符合抢劫杀人犯一贯采用的手法,但我是法医,不是侦探,帮不了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案发当地的警局向我们这边提出申请,我会按照程序给你出具一份鉴定报告来推翻死者是意外死亡的结论。”
刘东伟看了章桐一眼,没有吱声,点点头。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电话中提到的那件东西吗?”
“当然可以。13年前的明山中学女生被害案,至今未破,是吗?”刘东伟问。
“你的消息很灵通。”章桐嘀咕了句。
刘东伟从兜里拿出一本已经发黄的笔记本,里面写满了字,字迹透印出来,可以看得出用力之深。他把笔记本平放在咖啡桌上,然后一页页地翻过去,很快,两张纸片出现在了书页间。他并没有拿起纸片,而是连同笔记本一起,轻轻推到章桐面前。
“这是两张车票,还有一篇日记,你看一下。”
章桐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到之前,刘东伟翻看的应该就是这本日记。这是同一车次的两张来回车票,只有票根,上面显示的时间分别是2001年的10月22日和10月29日。日记很短,只有几十个字,并且字迹非常凌乱,有好几处因过于用力而把纸张戳破了。
“这是谁的日记?怎么会到你的手里?”章桐一脸疑惑。
“写日记的人是我的老师,他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遗物。”刘东伟轻轻叹了口气,补充了句,“留给我的。”
章桐没再多说什么,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自己面前的日记本上。
2001年10月28日 雨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这个城市。开始的时候,我相信,我这么做是值得的。可是,当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突然发觉自己好无能,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我是个懦夫。我犹豫了,面对无辜被害的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我好恨我自己。如果能下地狱的话,我愿意下地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宁愿替那个女孩去死,她毕竟只有15岁啊。但是我做不了,我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下午的时候,去明山给那女孩送了束花,希望她的灵魂能够得到安息。
章桐的心顿时被揪住了:“这个日记本的主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早点拿给我看!”
“你别多心,这就是我老师的日记,我可以肯定他不是凶手,而且,他就是之前我让你帮我看X光片的死者,他叫司徒安。13年前案发的那一段时间,他因为心脏病,在医院住院。”刘东伟回答。
章桐倒吸了一口冷气:“13年前欧阳青一案的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你的老师司徒安在案发后将近一周多的时间内来到这里。如果说已经排除了他是凶手的嫌疑的话,难道说他知道谁是凶手?他是凶案的目击证人吗?”想起实验室无菌处理柜里的那对眼球和雏菊,章桐的心情就很糟糕,“还有那朵雏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日记我都看过了,并没有提到雏菊。”刘东伟感到很讶异,“难道说当时案发现场还有一朵雏菊?”
章桐点点头:“死者的眼球被挖去了,双眼的位置被盖上了一朵雏菊。不过13年前,按照上面要求,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布案情细节。”
“我也不知道雏菊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章医生,我前两天找过13年前被害女孩的父亲,但是他拒绝了我的帮助。我想,你们出面和他谈谈的话,他或许会有所改变。”
“不一定,欧阳景洪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章桐轻轻叹了口气。
“听说他是因为失手用枪打死了他的搭档而被判刑的,是吗?”刘东伟问。
“是的,那场事故的尸体鉴定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事后我看过那份报告,上面写着一枚××毫米口径的手枪子弹直接贯穿头部,救护车还没有到的时候,人就没了。即便服了刑,他心里也定不会好受。”一提起当年的这件事,章桐的内心就格外沉重。
“但是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给童队,他的想法与你不谋而合。对了,你的日记本能给我吗?”
出乎章桐的意料,刘东伟伸手合上了日记本,然后从容地把它塞回了自己的包里,抬头看着章桐,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调侃的神情:“对不起,章医生,这个,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有些事情我没有弄清楚。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有机会我会让你看这些日记的。我弟弟说过,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住你的眼睛。还有啊,说不定不久后,我还会需要你的帮助的!我们保持联系吧。”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夜晚很冷,她穿得并不多,逃出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在身上套一件风衣。她不停地奔跑着,慌乱中不知逃向何处,却一步不停,只顾向前,好像只要停下一步,身后的野兽就会她吞没。
四周漆黑一片,夜空中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光亮。冬日的夜晚本就是这么空旷凄凉,偶尔听到远处高速公路上传来的呼啸而过的车辆声。但很快,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她害怕黑暗,身体也疲惫不堪,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停下来,本能驱使着她拼命奔跑。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摔倒过多少次,也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这个方向到底通向哪里,不知道距离高速公路还有多远。
只要跑到高速公路上,她就能够得救。她很想停下来,仔细看一看,哪怕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但是她不敢,因为在她的身后,魔鬼的脚步一直未曾停止过。
茂密的灌木丛把她的手臂割破了,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到最后,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双腿就像灌足了铅一样沉重。可是,求生的欲望让她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灯,虽然渺小,但是,那意味着生的希望。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心脏仿佛就要跳出胸口,她头痛欲裂,双眼也渐渐地被汗水和泪水模糊了。
就要到了!可是,她开始浑身发冷,模模糊糊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又一次陷入了绝望。要想上高速公路,她必须爬过一段将近60度角的陡坡。陡坡是由坚硬的石块堆砌而成,她实在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攀爬了。
一想起身后那步步逼近的死亡,她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不行!只有一次机会,必须爬上去!
有时候,命运如同死亡一般冷酷无情,当她的双手刚刚够到最顶上的那块凸起的石块时,一阵剧痛袭来,她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只有一次生的机会,但是可悲的是,偏偏这次机会并不属于自己。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哭了,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她认输了,到现在她才明白,在自己最初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睛时,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