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火焰的灼热,解剖室中是刺骨的冰冷。
“啪——”开关打开,房间里瞬间变得明亮而又刺眼。
章桐伸手从墙上拿下一件一次性手术服穿上,又依次戴上了乳胶手套。尸检需要的工具盘早就准备好,放在不锈钢解剖台的边上,一伸手就能够到,各种各样的标本提取器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来苏水的味道。对这些,章桐的心里是很满意的。今年新来的实习生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叫苏茜,话不多,做事非常认真。
今晚肯定要通宵加班了。三具尸体,消防局和专案组都在等着尸检报告,他们可不会因为现在是午夜,就容许法医等到明天早上8点上班后再开始工作。
身后传来了“吱吱嘎嘎”的活动门开启的声音。尽管隔着一道解剖室的钢化玻璃门,活动门铰链转动的声音却依旧是那么刺耳。紧接着,熟悉的倒车声响起。很快,那装着三具尸体的运尸袋就被小潘和其他几个值班人员一起抬进了解剖室。
“嘭”的一声,轮床重重地把解剖室的门撞开,浑身几乎湿透的小潘和童小川一前一后推着轮床冲了进来。章桐帮着把三个运尸袋分别放在了三个解剖台上,头也不抬地打趣道:“童队,怎么今天有闲工夫跑我这儿打工来了?”
童小川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没好气地指了指小潘:“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你们法医处也太缺少人手了,值班人员的年龄都可以当我的爷爷了,你这个宝贝徒弟比猴子还瘦,跟个竹竿子一样,三个袋子那么沉,我不帮忙谁帮忙?”
没等章桐开口,童小川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解剖室,隔着门,远远地抛下一句:“我先去洗澡,吃点东西,等会儿来找你们要报告!”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脸的无奈,小潘嘿嘿一笑:“其实童队这人还挺不错的,就是嘴巴贫了点!”
“别废话了,快换衣服干活吧。”章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了凌晨1点半。
童小川比章桐预计的时间要来得晚,当他端着三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冲进解剖室的时候,三具从火灾现场带回来的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小潘正在做着最后的清理工作。
“死因是什么?火灾吗?”童小川一边把咖啡递给章桐,一边问道。
章桐摇摇头:“严格意义上,只能说一半是。”
“一半?”
“没错。”章桐走到最中间的那具尸体旁,伸手拉开白布。
陡然出现在眼前的那张扭曲变形的漆黑的脸让童小川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了。
“三个死者都是女性,年龄不会超过30岁,没有生育史。这具尸体被我们发现的时候,靠墙而坐,躯体蜷缩,双手护着头,这符合火灾致死人员的表象,简单地说,她是在用双手做着最后的抵抗。一般火灾致死,无非三种情况:其一,浓烟导致的窒息;其二,有害气体的损害;其三,因大面积烧伤导致的机体休克。而在她的咽喉部位,我们找到了烟灰的痕迹。在她的血液中,我们也提取到了超过一定浓度的一氧化碳。所以,她是死于火灾。”
“那另外两具尸体呢?”童小川神色凝重。
“火灾前就死了。死因暂时无法判断。虽然尸体几乎炭化,但是在解剖过程中,我并没有发现足够的证据能够证实大火燃起时,死者还有生命迹象。”临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她们的呼吸道,包括肺部,都太干净了。更主要的是,死者的四肢拳击状并不十分明显,显然死前就产生了尸僵,尸体体表也并无水泡和红斑出现。而那一具,这些特征非常明显。”
“难道这个被火烧死的死者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犯罪嫌疑人?不然的话,她为什么会和其他两个死者在一个房间里?是不是起火的时候,因为无法控制火势,所以就没有逃出去?”
章桐摇摇头:“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但我觉得她不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她应该也是受害者之一!”
“为什么?”
“因为我在她的肝脏中提取出了去甲氯胺酮,这是一种药用麻醉剂氯胺酮的特有代谢产物。而氯胺酮又称K粉,起效非常快,能够使人很快进入一种浅镇静的状态。”
“浅镇静?”
“这是相对于深度镇静来说的,表现在人体上,就是一种意识清醒,但是没办法动弹,丧失语言功能和部分视觉功能,身体各个部位趋向于僵化。如果超过一定剂量的话,还有可能会产生幻觉。”
童小川想了想,说:“我记得在现场的时候,听老李说过,报案人一再声称火势起来时,并没有听到屋内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丝毫求救的迹象。现在看来,死者应该是被注射了麻醉剂的缘故,所以没办法出声求救。”
章桐点点头,伸手端起咖啡:“而死者之所以会蜷缩在墙角,有两种可能:第一,体内的麻醉剂已经进入了半衰期,她有了一定的意识。人体不同,所需要的麻醉剂药量也不同,有些人甚至会产生排斥,可能是凶手没有掌握好。第二,那就是人的本能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体内的肾上腺素足够让我们做出平时根本没办法完成的动作。而另外两个死者,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知道,死人不会反抗。”童小川幽幽地说了句。
“不只是因为这些,别的我还在等小九那边的检验。对了,谢谢你的咖啡!”章桐疲惫地笑了笑,“我现在正需要咖啡因的刺激。”
“那尸检报告现在能给我了吗?”
“还不行。”章桐一边低头喝着咖啡,一边在工作台边坐了下来。
“还不行?难道你还有疑问没有解开?”
“是的。”章桐放下咖啡杯,重新走回解剖台边,拿出手套戴上,拉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以外,还有,就是这个——皮肤!”
“你什么意思?”童小川一头雾水,“火灾现场的死者不都是这个样吗?最先被破坏的就是皮肤,不是吗?”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没错,可是这具靠在墙角的尸体,因为后背紧贴着墙壁,所以并没有被火烧到。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一直保持坐着的姿势,死死地靠着墙壁,而她背后被墙壁挡住的那块,也没有过火的迹象。但是,你注意看。”
说着,章桐用目光示意小潘和她一起把尸体的上半身侧转过来,好让童小川能够看清楚死者的后背。
眼前的景象让童小川目瞪口呆,经过前期的清洗处理,死者的后背就像在一个高速飞转的齿轮上摩擦过一样,虽然早就没有了血迹,但是伤痕累累,根本就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什么东西造成的?”
章桐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径直走到另外两具尸体旁边,相继拉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这两具,虽然说过火面积比较大,但是后背,也就是接触地面的地方,也呈现出了同样的伤口,都是利器造成的。我还分别检查了死者其余损毁不是很严重的部位,结果是一样的,死者身上后背的部分皮肤没有了,被干净利落地从身体上剥离。”
看了看手中的咖啡,童小川突然没有了兴趣,他把咖啡杯放回工作台上,转身面对着章桐:“她们的皮肤?凶手为什么要剥走她们后背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现在正在等毒化检验结果,从体表采集到的样本刚被送到实验室那里,不到早上6点,结果是出不来的。”章桐咕哝了一句,“所以呢,你别催我,因为机器不是人,不能随意加快速度。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自己办公室里待着去吧,等颅面成像结果出来后,我保证你是第一个拿到复原图的!”
“好吧,我等你消息。”童小川笑笑,转身离开了。
刚回到办公室,还没等坐下,老李就出现在了童小川的面前。他一脸的不高兴:“头儿,我打你手机都不接!”
“我在底楼呢,刚才洗澡忘带了。”
“你是在章医生那儿吧?”老李嘀咕,“快走吧,领导都找我们老半天了!”
童小川连忙关上抽屉,起身跟在老李身后向电梯口走去。
“张局已经知道这是凶杀案了,我接到通知,今天早上3点,老鸭塘失火案就正式被移交到我们专案组这边处理了。”老李说道。
童小川脑海中再一次响起了章桐的话:“……我还分别检查了死者其余损毁不是很严重的部位,结果是一样的,死者身上后背的部分皮肤没有了,被干净利落地从身体上剥离……这三个死者都是女性,年龄不会超过30岁,没有生育史……”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天空已经开始泛白。老鸭塘曲里拐弯的街面上,凝聚着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一栋栋彼此相连的老屋,就如同雾气中的幽灵一般,时隐时现。
“吱呀”一声,老木门被推开了,披着外套的王伯愁容满面地走了出来,他一晚上都没睡着。胆小的老伴儿连夜去了女儿家,王伯选择留了下来,说是住不惯女儿家的高层楼房,其实是王伯的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对面老屋中发生的那场可怕的火灾。
听说火灾现场发现了死人,王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虽然对租住那栋老屋的房客并不了解,仅有的接触,也就只是见过几次面、点点头问个好而已。在王伯的印象中,那个房客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年轻人,自己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小伙子话不多,总是来去匆匆。如今,像他那样有礼貌、守规矩的小伙子已经不多了,所以当听说有人死了,王伯自然就想到了那个浑身书卷气的年轻人就这么走了,还死得那么惨,王伯寻思着是有点可惜。
“一条命啊,真是作孽!”王伯自言自语,在门口屋檐下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突然,王伯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竟然看见对面,昨晚发生火灾的屋子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缓缓移动,似乎还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弯腰寻找着什么。
难道是消防局的?王伯的脑海里出现了昨晚那些身穿橘黄色消防服、头戴消防帽的高大身影。
不可能,现在是凌晨4点多,即使消防局的人还在,也不会是一个人。
那么,难道是小偷?王伯眉头紧锁,倏而又放松下来,他为自己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愚蠢的念头而感到可笑,谁会去偷一个被烧得七零八落,所有财物几乎都付之一炬,更别提还被发现有死人的地方?太不吉利了,会遭报应的!
可是,那到底会是谁在那儿呢?想到这儿,王伯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他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字眼。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朦朦胧胧的雾气使得狭窄老旧的街道两端显得变幻莫测,再加上那断壁残垣间飘忽不定的身影……王伯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迅速站起身,推开老木门,躲回了家里。直到重重地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王伯才发现自己的额头早就沁满了汗珠,衣服也湿透了。
直到太阳高高升起,浓雾散去,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王伯才敢走出屋。他隔着门缝听到街上越来越热闹,直到这时,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天下午,王伯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带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锁上木门,便头也不回地打车去了城东头的女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