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多。
“死者后背的表皮虽然被剥除了,但是我在死者背部未被烧伤的皮肤的真皮层组织中发现了大量的黑色素沉淀,”章桐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人类表皮厚度为0.03~1毫米,一般免疫系统的细胞都位于表皮层的底部,所以当我们的皮肤受到浅表伤时才会很快自愈,但是受到严重的烫伤就不一样了,它会直达真皮层。凶手为什么要把受害者烫伤后,再进行表皮的剥离呢?难道是为了保证剥离下来的皮肤能完整?”
“烫伤?”童小川感到很奇怪,“难道不是那场火灾引起的?”
章桐摇摇头:“举个例子来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停电时点蜡烛而把手指烫伤的经历?要造成死者这样的烫伤程度和面积的话,至少要不停地来回灼烤两个小时以上,这对受害者来说会非常痛苦!”说着,她拿起桌上刚刚打印出来的一份报告递给他,“死者身体的其余部位,因为暴露在火焰灼烫范围内,所以烫伤很正常。但是死者的背部,不应该有这样的伤痕。我刚才说的烫伤就是我们平时所指的深二度烧烫伤,也就是指直达人体真皮层的那种。人体真皮层和表皮连接处存在着大量的呈树枝状的黑色素细胞。它们稀疏分布在基底细胞之间,有分泌黑色素颗粒的功能,当皮肤表面受到严重烫伤的时候,黑色素细胞就会分泌异常,就产生了报告上所描述的样子。根据黑色素沉淀的面积和大致生成的形状来推断,死者的皮肤烫伤应该发生在案发前8~10个小时内,因为实验室那边仔细观察过黑色素颗粒表面,已经开始自我修复。而这个过程,正好是8~10个小时。但是,随着死者的死亡,全身细胞停止运作,一切修复过程自然也就都停止了。”
“那另外两名死者的死因呢?有没有得出具体结论?”童小川问。
章桐一脸凝重:“大部分有用的证据都已经无法提取了,目前唯一能肯定的是,两具平躺着的尸体在火灾发生时就已经是死亡状态了。我在检验尸体脑部时,发现死者的脑部虽然也呈现出了典型的脑硬膜热血肿迹象,但是在颅脑右侧部位,我还发现了几处硬脑膜外血肿,颜色呈现出暗红色。”
“你是说死者遭受过脑部外伤?”
“没错,应该是这样。”
“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你可以判断出来吗?”童小川问道。
听了这话,章桐站起身,走到墙角的X光灯箱旁,打开后面的开关,指着两张夹在上面的影像图片:“这是那两个死者的脑部X光片,从颅骨的伤口形状来看,是由很明显的外力造成的。凶器是钝器,角度是在45度~50度。”
“这样的伤口会不会致命?”童小川问。
“不会,只是把死者打昏,看颅骨伤口的恢复情况,这伤口形成的时间距离死亡时间至少在48小时以上。”
关掉灯箱开关,她来到办公桌边坐下:“而另一具尸体,尽管死者背部有很严重的伤,但根据案发现场尸体呈现出的状态来看,死者在火灾发生时还有一定的意识,是因为吸入性窒息合并大面积的烧伤形成的休克和感染导致最后的死亡。”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死者的肝脏中提取到了去甲氯胺酮?”童小川问。
“是的,麻醉剂氯胺酮在人体肝脏中的特有产物。在另外两具尸体中,我也找到了相同的去甲氯胺酮。”章桐神色担忧地看着童小川,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想,这第三个死者即使不经历火灾,她背后的伤口感染也会导致她死亡。所以,我们遇到的是一个连环杀手!”
童小川点点头:“这一点我不反对,可是,他为什么要剥去死者的皮肤?”
“尸体不完整,我没办法回答你。”她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递给童小川,“这里面是三个死者的颅面成像复原图,我想对你们确定尸体来源应该会有一点帮助,年龄和体态特征,我都分别写在相对应的纸上了。”
“哦,谢谢。”童小川拿起信封,兴冲冲地走了。
章桐瞅了一眼靠在门背后东倒西歪的小潘,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收工回家休息半天,剩下的活儿我一个人干就行了。”
刑警队办公室,一块有两米多长的白板上,用吸铁石压着三张模拟画像,下面分别写着三个对应画像的人的性别、身高等。童小川坐在办公桌旁,托着腮帮子,皱眉看着这三张画像,半天没有吭声。周围人来人往,电话声此起彼伏,这些似乎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模拟画像和相关特征刚刚传真出去,每隔一个小时,所有的电视台和广告箱都会滚动播出这三张寻尸启事,失踪人口组那边也正在等实验室做DNA配对。可是结果不会马上出来。大家的心里都有些莫名的烦躁。
手边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童小川的思绪,他拿起话筒:“刑警队童小川。”
“我们这里是消防局,火灾现场检验报告出来了。”
童小川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告诉我结果。”
“这场火灾不属于人为纵火,是由电线老化短路引起的火灾……”
童小川一边招手把老李叫过来,一边再次核实:“那你的意思是,老鸭塘的火灾是一场意外?”
“是的,我们派人再三查看过现场,是意外,不是人为纵火。”
电话挂断后,童小川抬头看着老李,一脸凝重:“凶手没有故意毁尸灭迹,这场火灾是意外引起的!”
“倒霉!”老李皱眉道,“头儿,那你对这三个受害者有什么看法?可以确定是连环杀人案吗?”
童小川点点头:“这种类似的案子,凶手只对特定人群下手。你看,这三个受害者,年龄差不多,都是25岁左右,没有生育史,身高平均为167厘米,三个人相差都不大。而根据法医的报告,死者身体上都有皮肤被剥除的痕迹,体内有麻醉剂残留。所以,可以肯定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有一定的医学背景。但是凶手只剥除死者背后的那块皮肤,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整个市区,有医学背景的人不在少数,这个寻找范围也太大了,得查到猴年马月啊。再说了,也不知道尸源什么时候才能够确定。”老李有点沮丧,“一场该死的大火把什么有用的证据都给弄没了。”
“老李,有些事真的是急不来的。至于失踪人员,你也知道,这些人都是成年人,现在网上通信手段发达了,这一年到头不和家里人联络的反而更多了,唉。”说着,童小川伸了个懒腰,低头盯着面前空了的咖啡杯,嘴里嘟囔着,“这咖啡真难喝。”
“头儿,去睡一觉吧,累倒下可不好,我们这边已经缺人手了!”老李无奈地看着童小川。
“我是想睡,可是睡不着,”童小川伸手指了指白板上的模拟画像,转头盯着老李,“这个年龄段的受害者范围实在是太大了。我担心还会有受害者,而这一场意料之外的火灾,你说,会不会无形中迫使凶手加快犯案速度?”
老李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童队、老李,火灾现场的房东来了。”一个年轻侦查员走过来说。
老李和童小川互相看了一眼。老李转头问:“人在哪儿?”
侦查员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会见室:“阿强正陪着她。”
“好的,我们这就过去。”童小川起身,和老李一前一后向对面的会见室快步走去。
虽然说早就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童小川和老李还是有些措手不及。眼前的这位老太太,年龄约有六七十岁,平时应该保养得很好,满头白发,面容温和,衣着得体。但是,这些都只是初印象。这位精力十足的老太太从老李和童小川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嘴巴就再没有停下来过,一通数落外加歇斯底里的发泄,会见室里充斥着她的声音。
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终于来了,阿强如释重负,赶紧站起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好吧,换人了是吧?反正谁来都一样,我的问题谁来解决?我的房子被火烧了,消防局说不归他们管,已经移交给你们了,现在保险公司不肯理赔,不肯给我钱,说你们警察同志还没有给出具体定性。不给单子,现场不能动,他们就不赔,你说这讲不讲理……”
老太太越说越来劲,越说声音越大,老李没办法了,只能咬牙用力一拍桌子,房间里这才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你的问题,我们知道,但是案件还在调查,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办理过程,不会少你的钱的,老阿姨,明白吗?”老李的话听上去就像在哄一个3岁的孩子,脸上用力挤出不熟练的笑容。童小川憋了好久,才总算没有笑出声来。
“真的?你不骗我?”
“没错,你见过我们警察撒谎吗?”老李尴尬地应付着,同时拿出笔记本打开,抬头说道,“好了,该说正事了。阿姨,跟我们谈谈租你房子的那个房客,好吗?”
“他?不是被火烧死了吗?”房东老太太一脸的疑惑。
“谁跟你说的?”童小川反问道。
“住对门的王伯啊。我是今天下午才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正好碰上那老头儿出门,好不容易才叫住他。他跟我说了,说我那屋里头烧死人了,房客就在里面,还说今天早上见鬼了呢!”
“‘见鬼’?”童小川心里不由得一动,“什么意思?”
房东老太太点点头,认真地说道:“王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早上4点不到的样子,他睡不着,出来坐坐,透透气,结果就在那火灾发生的地方,他无意中看见房客的鬼魂了。我的妈呀,还说飘来**去的,让人听着大白天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确定王伯是这么说的?”
“我都这把年纪了,能骗你吗?小伙子。”房东老太太一脸的不高兴,“再说了,我只管拿房租,可是他就住对门儿,和房客肯定很熟,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童小川的脸色顿时变了。老李继续问道:“这个房客,阿姨,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还有,他有什么特征和个人小习惯?”
“小伙子很好啊,”房东老太太双眉一挑,声音顿时又高了八度,“提前付房租,按时缴纳水电费,老老实实的租客啊。现在出租房子的,能遇到这样的房客,真的是要烧高香了。我邻居也是出租房子的,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他那租客成天搞得房子里头乌烟瘴气的……”
老李赶紧插话:“哦,老阿姨,那你知道这个房客,他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这个我倒没有具体问过,只是听说他是做生意的。”
“那你看过他的身份证吗?他是哪里人?在你那里租房子有去最近的派出所登记吗?还有,他有营业执照吗?”
房东老太太固执地把头一摇:“我们那儿都快拆了,还有谁管啊,再说了,一登记就要交税,本来就没几个钱赚,谁还去登记!”
“那好吧,”老李想了想,不死心,于是又换了种方式提问,“老阿姨,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找到你要求租房子的?你在报纸上登广告了吗?”
“我才不花那种冤枉钱呢。我想出租那套老屋,也只是几个熟悉的街坊知道罢了,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只记得那天我在路口和李家阿婆推牌九(一种古老的中国骨牌游戏),他就直接上来问了,看样子挺有礼貌的。可惜啊……”老太太长叹一声,“真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这么年轻懂事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老李和童小川知道,再这么问下去,肯定也是一无所获。于是,在再三保证尽快给她送去火灾证明后,就安排下属把老太太送出了门。
临走时,老太太突然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转头对着老李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小伙子,你们最好去找找王伯,就是住我家老屋对门的老头儿,比我大几岁。我总感觉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大白天活见鬼。”
“什么意思,是不是昨晚受到惊吓了?”
老太太摇摇头:“他虽然年纪不小,但是身体好得很!我这么说,是因为王伯从来都不信鬼神,他老婆倒是经常拜菩萨,但是这一次,真的很不一样。老头儿那眼神,我敢肯定就是‘见鬼’了,认识王伯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大白天的,害怕得要命,浑身发抖。”
“好的,好的,我们马上派人去。你放心吧。”在得到老李再三的保证后,房东老太太这才放心地跟着阿强走了。
回到大办公室,老李沉思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童小川:“童队,你怎么看这老太太说的事?”
“不好说,不过我记得消防局的人跟我说过,报案的就是这个老头儿。我和他在现场的时候谈过一次,没什么异样,但是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和他再接触一下,看看情况再定。”童小川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那三张模拟画像。
章桐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童小川的名字,微微皱眉:“童队,有什么事吗?”
“人什么时候的皮肤最好?”童小川问。
“你……什么意思?”章桐有些糊涂,“皮肤保养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你得问化妆师。”
“不不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电话那头童小川的声音变得有些焦躁不安,“我是说什么时候的皮肤更有利用价值?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是部战争片,讲的真人真事:一个德国军官在一个中国小姑娘背后文身。那里面有句台词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皮肤真好!章医生,这个‘好’,你知道是什么含义吗?”
章桐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喂,喂,你还在听吗?章医生?”
“你……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没有证据证明就别乱猜。”章桐迅速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