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9点32分,苏川大学)
雨停了,天空中虽然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是远处的天边已经看到了一些光亮。
苏川大学里出现了好几辆挂着天长车牌的警车,那辆笨拙的厢式车纯黑的厢体上写着四个大字——法医勘验。因为专门的运送车辆不够,还特地调来了当地葬仪社的三辆遗体转运车。现场有很多人围观,看着他们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愕的神情,章桐暗暗叹了口气,这些都是苏川大学医学院的学生,他们这辈子里或许都不会一次性见到这么多被冷冻的尸体。这场噩梦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是对于那些失踪者家属来说,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场面。
“主任,你觉得那些受害者家属,他们会愿意看到今天吗?”顾瑜小声问道。
章桐摇摇头。
两人拎着工具箱,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拐了几个弯,下了一层楼面,才终于走进病毒实验室所在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门口挂着“隔离区”的牌子,这里虽然已经不再被校方使用,但是通风和供电设备依旧完好无损。地下室足足有100平方米,靠墙摆着一排冰柜,每台冰柜上都安装了一个小型的变压器,这样能保障冰柜长期供电。打开冰柜,一层冷雾扑面而来,因为长期冷冻而表面发黑的尸体被一层厚厚的冰晶包裹着,犹如一个量身定制的透明玻璃壳。
就是这里了,章桐冲着身后的小九点点头,加上已经发现的孙月娥的尸体,总共十一具,数目是吻合的。如果不是赵志忠主动说出来的话,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它们的下落。
“去……去打开……”有人又在自己耳畔低语,这一次总算听清了,章桐不由得一惊,手中的工具箱失手砸落在地面上。她顺势左右环顾,看到的只是面露惊讶的小九和顾瑜,并没有人和自己说话,难道说自己的幻听症状愈发严重了?突然想起母亲患病最初也是这样的症状,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院长办公室里,童小川静静地看着陈院长,于博文站在他身边,陈院长灰头土脸地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紧握着双手。窗外的人声和车门不断开关的声音此起彼伏,显然尸体已经被逐渐运送了出来。
半晌,童小川点头道:“我很好奇啊,不知道此刻你的学生会怎么看待你这么个威望极高的院长。”
老头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你早就知道吕晓华的所作所为了,对不对?”
“我……”陈院长欲言又止,沮丧地低下了头,略微迟疑后,突然又急切地抬头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实验室么,他的研究成果让我们学院的病毒实验室在国际上得到了不少殊荣,值得载入史册的。”
童小川惊得目瞪口呆,他皱眉看着面前的老人,似乎不太敢相信对方的回答。他站起身,来到陈院长的椅子旁,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拖到窗前,伸手指着窗外那不断往外抬出的裹尸袋,厉声质问道:“你仔细看看,那些袋子里的人,这么多年来,就在这座大楼的下面,她们得到过公道吗?得到过最起码的尊重吗?不错,吕晓华是个有才能的人,但是,如果你真的可惜这个人才的话,当初他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你就不该纵容他继续下去。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是你们能够用来杀人的借口!走吧,跟我回天长,我想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踏进这所大学一步了,因为你不配!”
这冰冷的话语让老头顿时瘫软在地板上。
开车回天长的路上,淡淡的阳光已经钻出了云层,下过雨的路面犹如被水清洗过一般干净。
顾瑜问:“主任,你说,吕晓华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这毕竟是十一条人命呢。他怎么下得去手?”
“还记得那个病毒株吗?陈院长交给我们的。”
顾瑜点点头。
“还有官月平的死,表明这家伙是在做血液方面的病毒研究。”说到这儿,章桐轻轻叹了口气,“研究病毒学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寻找的,就是活体血液样本,有些研究,不得不靠四处重金寻找志愿者来提供,所以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绑架别人。不然的话,这么优秀的病毒株,他是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弄出来的。”
顾瑜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看我这记性,我都差点忙忘了,今天早上我在食堂听重案组的马凯说,那个把吕晓华弄得住院的家伙来局里自首了。”
“你是说看守所的那档子事?”章桐皱眉。
“对,听说那家伙挺厉害的,花钱买通了看守所医院的一名男护士,然后冒用他的门禁卡给吕晓华下了药。”顾瑜说。
“他为什么这么干?”
“据说那位大叔的妹妹是十一名受害者之一,他去过法院旁听,或许你们还见过面。”
章桐心中一震,脑海中顿时出现了那个捧着黑纱相框,面容平静的中年男人。
“自首……唉……”
顾瑜轻轻叹了口气,车窗前方已经出现了天长市局那灰色的大楼。
而此刻的阳光也终于洒满了天空。
2.(尾声)
再次见到吕晓华的时候,他的气色和前几次相比,明显好了许多。
看到章桐走进来,吕晓华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眼眶依旧红肿着。护士刚才在走廊里已经跟她说过,吕晓华一直都在流泪,看来他对秦玉珠的感情是真的很深。
“我今天来想知道两件事,”章桐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两张相片,分别是两个案发现场,其中一个被证实是冯月娥当初失踪时的案发现场,血迹几乎布满了整面墙。
“第一,冯月娥的现场为什么会这么糟糕?”章桐问。
“她挣扎了,反抗得很厉害,”吕晓华若有所思,仿佛回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一幕,“所有的人中,就她这么做了,我一时失手,割破了她的颈动脉,整个场面彻底失控了。”说着,他把相片还给了章桐,“我不是想杀她,真的不想。我跟她说得很明白,请她做我的志愿者,我需要志愿者,要知道那时候的我,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章桐不解。
吕晓华点点头:“就差最后几个步骤,而我被人逼得不得不辞去职务,只能偷偷进行试验,随时都有可能被人赶出去……对了,章医生,你找到阿珠的遗骸了吗?”
章桐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恐怕已经找不到了,犯罪嫌疑人做了事后的处理。”
眼泪瞬间滚落脸颊,吕晓华轻轻闭上双眼,摆摆手,哑声说道:“我不上诉了,人都是我杀的,赶紧执行吧。”
“等等,我最后想问你个问题。秦玉珠是不是也得病了?”章桐认真地问道,“这是不是你要加快试验的另一个原因?”
吕晓华听了,不由得一怔,随即点头:“是的,她被确诊患有珠蛋白生成障碍性贫血。”
“我知道,这是一种分别位于16号染色体和11号染色体上的珠蛋白基因出现了遗传方面的问题,导致的血液类疾病。”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爱她,不惜为她付出一切。”
吕晓华看着章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章医生,你恋爱过吗?”
章桐愣住了,把目光转向窗外那株无花果树:“爱过。”
“你会愿意为了救你所爱的人去做违法的事吗?”吕晓华的目光中充满了急切的神情。
“不。”章桐果断地回答,“我绝对不会让我的感情与正义背道而驰!”说着,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临近傍晚,夕阳洒满了整个警局大院。二楼重案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毕竟高强度地工作了这么几天,大家都累了,所以童小川便把大部分人都打发回去休息,只留下了自己和于博文。
他刚走进办案区走廊,一眼便看见了正站在走廊里发愁的于博文:“怎么了,小于?一脸的哭丧相。”
于博文伸手指了指后面的询问室:“说不见到你,他就什么都不肯说。”
童小川想了想:“那好吧,我来好好和他聊聊。”
于博文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走进了询问室,看着栏杆后的赵志忠,童小川问:“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曾经是同行,你也应该很熟悉我们的工作程序。”
赵志忠点点头,被童小川狠狠打了一拳的右眼依旧乌青红肿着,这让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滑稽。
“那我们就节省时间吧,我想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吕晓华杀人的?”童小川问。
“阿珠突然变了,而她那段时间所接触的人,就只有吕晓华。我去过他的实验室,看见了我最不想看见的一幕。但是阿珠却不听我劝……”赵志忠的话语中充满了后悔。
童小川看了一眼手中的报告:“秦玉珠得病了是不是?”
“没错,血液方面的毛病,所以我们不能有孩子。”赵志忠回答。
“你既然知道吕晓华做出了违法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通报?”
一听这话,赵志忠便把头转向了另一面,嘴里喃喃说道:“我不能,因为只有他才能治好阿珠的病。得上这种病的人,都活不过四十岁。”
童小川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那你后来为什么忍心活活把她烧死?”
“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她怀上了那个混蛋的孩子。”
童小川吃惊地看着他:“你说吕晓华竟然治好了她的病?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赵志忠干笑了几声:“你知道吗?我倒是宁愿阿珠一直病着,这样,至少她的心里还有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起,金钱,孩子,都不重要。”
童小川听了,不禁一愣,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金老师?”
“她?有一次我陪阿珠去天长第一医院复查,和她在候诊的时候认识的,阿珠和她一见如故,两人谈了很久,阿珠说自己有个朋友能治这方面的病,那女人还真信了。她要了吕晓华的联系方式,然后每个月都会去一趟苏川,阿珠被我杀了后,吕晓华又被抓了,我怕她供出我。”赵志忠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的情绪。
“那你为什么要把尸体从那么高的地方丢下来?”于博文忍不住插嘴道。
赵志忠笑了:“我只有用这个办法,你们才能真正发现吕晓华到底干了什么。反正那女人,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童小川皱眉看着他,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当初吕晓华为什么直接就承认了这十一起凶案?那时候你们苏川可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赵志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因为他看见了我,他知道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他心中有鬼,便主动钻进了笼子,希望能来天长。后来我找到了阿珠,那么接下来就是他吕晓华了。”
童小川不禁慨然道:“难怪你要利用章医生来找到接近吕晓华的机会,你不是要找秦玉珠,你真正的目的是要杀了吕晓华,而吕晓华是想利用天长的这次审讯漏洞彻底换得自由身。”
赵志忠长叹一声:“我找到阿珠的时候,她住在一个地下室,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条件恶劣到极点,但是她很幸福,很幸福……你懂什么叫幸福吗?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吕晓华会这么痴情!”说着说着,他哭出了声。
看着眼前这个被嫉妒和愤怒所包围的男人,童小川无奈地摇摇头,对身边坐着的于博文说:“叫他签字吧。”
周末的傍晚,难得的清净时光,章桐约了李晓伟来到清水山山顶,远处山脚下是美丽而又安宁的天长城。
“我想问你个问题。”
李晓伟点头:“你问任何问题,我都会回答你的。”
章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暖意,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向山上那棵孤零零的橡树:“橡树,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除了生物学方面的解释。”
李晓伟耸耸肩:“我记得我的导师曾经说过,在北欧神话中,橡树是有灵气的,它能听见人的心声,也能守护人的灵魂,使逝者在下一辈子中能够忘却这一辈子的痛苦。”
章桐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瞎扯!”
话音未落,微风阵阵,树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