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档案(全4册)

第二章 寻找 第一节 要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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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7点刚过。

章桐被手机的提示音给惊醒了。最近这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的睡眠变得越来越少,还特别容易被惊醒,就像现在,只响了一声,她便迅速抓过手机,顺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身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洒满了大半个走廊。

打开微信页面,提示李晓伟给自己发来了一段视频,视频里,他正缩着脖子和“馒头”一起站在小区的马路边上。“馒头”脖子上系着那条红黑格子的三角巾,威风凛凛地摇着尾巴,而拿着镜头的李晓伟就惨多了,要知道早晨的街上是比较冷的,李晓伟身上却还穿着单衣,显然他严重低估了“馒头”渴望外出撒欢的迫切心情,都来不及给自己裹上一件外套,但是尽管如此,他的脸上却依旧笑得阳光灿烂。

章桐也不自觉地笑了,回复说:“辛苦你了,这几天还要义务帮我遛狗。”

“没关系的,我正好顺便锻炼身体。”

“等手头不忙了,我一定请你吃饭。”

发出这条信息后,抬头正好看见童小川出现在门口,章桐便顺手关上了手机页面。童小川一脸沮丧地走进办公室,随意拉了张凳子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童小川的鼻子上包着纱布,纱布下的鼻梁骨比平时高出了许多。

“去过医院了?”章桐双手抱着肩膀,靠在椅背上同情地看着他。

童小川点点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打了封闭针,明天还得去,唉,得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算最低要求了。”章桐指了指桌上的尸检报告,她当然清楚童小川这刚从医院回来就等不及找到自己门上的真正用意所在,“死因是失血过多合并脏器丢失引起的创伤性感染休克,好一点说就是她没有再醒过来。”

“什么意思?”童小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裹着纱布的鼻梁骨。

“也就是说麻醉状态还未解除,她就已经死亡了,因为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发现明显的抵抗伤,而且死者双手十指指甲中也没有发现旁人的DNA,再加上她的面部表情很平静,所以走得还算是安详。”

童小川仔细翻看着尸检报告,沉吟片刻后说:“是不是专业的人干的?”

章桐脑海里出现了那一片狼藉的急诊病房,摇摇头:“证据太少,所以不好说,目前还看不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单单取走死者的肺叶。”

“有没有可能是盗取……”

“不可能。”章桐果断地否决了,“肺移植手术对供体要求非常高,氧合指数至少在110以上,而死者的肺部本身就有问题,曾经因为肺癌发现得早而被摘取过四分之一,所以根本就够不上供体的标准。”

“那……这就奇怪了,如果说是那两个死者的家属为了报复而来,也不用摘取肺叶这么复杂,最多就是冲动之下暴打一顿之类,怎么会出现这种怪事?”童小川懊恼地顺手揉了揉鸟窝一般的头发,愁眉苦脸地看着章桐,“昨天下午的那起车祸当命案处理了,不管怎么说这死者毕竟是那起车祸的直接造成者。这下可好,车祸发生得稀里糊涂,这人又死得不明不白,唉!”

章桐把“爱莫能助”四个字给端端正正地写在了自己的脸上。

临出门的时候,章桐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叫住童小川:“童队,有个问题,朱悦的丈夫,也就是在医院里揍你的那个,你到底说了什么把人家给逼急了?”

童小川一愣,随即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其实也没什么,我就问了句你妻子以前有没有过自杀的倾向,他就跟我急眼了。真是搞不懂,一点征兆都没有,直接一拳就冲我脸上呼过来了。”

“那他还是坚持认为他妻子造成的车祸只是因为驾驶不慎?老欧阳他们可是已经调查清楚了,从车辆加速到车祸发生,那辆肇事车根本就没有踩过刹车,是全速行驶的。”章桐感觉不可思议。

“那辆车整体被检查过了吗?”童小川问。以前有过车辆被控制的案例,所以一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车祸,自然就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当然,每个零件都被仔细归档和检查了。”章桐紧锁双眉。

童小川听了,无奈地长叹一声:“不还是没有答案吗?”

等了半天,身后的章桐都没有再说什么,回头看去,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刚才童小川所说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陷入了沉思。

见此情景,童小川只能摇摇头,拿着尸检报告便转身离开了法医办公室。

傍晚时分,夕阳洒满天空,踩着厚厚的落叶,他站在医院楼下的拐角处,仰头看向遥远的天边。那里暮色已经缓缓聚集,要不了多久,黑夜即将到来,天长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亮起了盏盏灯光。

他所站的位置是个风口,呼呼的风声在耳边从未停歇过。院子里的落叶时而被风卷起,时而又匆匆落下,看久了,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手中的烟头没剩下多少了,再次拿起时,他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自己被彻底冻僵前,把烟蒂在水泥墙上熄灭,丢进公用烟灰缸,这才转身准备离开。

“你说,这92床的装病得装到啥时候?”擦肩而过,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愤愤然地对身边的同伴抱怨,在她的手中是个刚洗完的搪瓷饭盆,饭盆还在往下滴着水。

“这不有人看着么,又不用你操心。”同伴似乎并不在意。

“你不明白,那家伙明明已经各项指标都正常了,还一天到晚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我们主任对他又是得罪不起。不就是做过移植手术么,把自己当大爷了,真是的。”先前那小护士说着说着,愈发火冒三丈,手中的饭盆抡得高高的。

在拐进门厅的刹那,同伴突然停下脚步,她警惕地看了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这才神情严峻地压低嗓门说道:“对了,我差点忘了提醒你,小心点,别离他太近!我听精神科的李医生说过,这种人,很危险的,你没见过宝来广场那场面,天呐,太没人性了!”

“我说那人看人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陪床的人也一脸冷冰冰的。干吗不早点通知我们当班的啊?要是出了事,谁能负责?”

同伴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哼,告诉你们了,那谁负责92床啊?难不成叫你们护士长负责?”

“我跟你说啊,她保准也会撂挑子的,因为她比我胆小。”小护士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就这么你来我往地说着,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胆小的护士长”身上,两人嘻嘻哈哈地一起走进了大楼门厅。

一阵风吹过,门厅外的角落里早就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烟灰缸里那枚新鲜的烟蒂,在风中最后发出了一点微弱的火光,很快便熄灭了。

午夜,医院大楼里静悄悄的,尽管急诊病房区域里时不时地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但是一墙之隔的住院楼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楼的监控中心房间内,值夜保安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双眼微阖,靠在椅背上打算趁下次巡逻前小眯一会儿。

此刻,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与自然。

没多久,六楼最靠东头的那间病房窗户上突然亮起了诡异的绿色火光,火势猛烈,伴随着阵阵白烟冒起,房间里凄厉的呼救声与烟雾警报声同时穿透了整座大楼。

十多分钟后,远在城市的另一头,章桐家卧室的窗户被一颗石子磕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颗……“馒头”瞅着窗户,爪子紧紧地抓着地板,喉咙里发出了愤怒的低吼。章桐被猛地惊醒,她打开灯,愕然看着一颗石子重重地敲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响。

她气冲冲地下床来到窗边,伸手推开窗,一眼就看见了楼下没有熄火的警车。于博文就像是个被抓了现行的孩子,见势不妙便迅速钻回了车里,而驾驶座上的童小川则探出头来,双手一摊,冲着章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该死!”她低声咒骂了一句。

现在是凌晨1点28分。

2.

“哪里出事了?我为什么没得到通知?”章桐晃了晃手机,自从有了上次的教训后,自己手机里的电量就没有低于过80%。

于博文从副驾驶座上回过身来,尴尬地笑了笑:“主任,我跟童队也是在吃夜宵的时候才刚得到消防那边的通知,说医院里突发无名大火,把我们的嫌疑人给烧死在房间里了。这不就顺便把你给捎上,省得你再打车过去嘛。”

“嫌疑人?谁?哪个案子?”章桐有些糊涂。

童小川看了眼后视镜:“宝来广场割喉案。”

“这……”一时之间,章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道,“怎么,怎么这么快?”

“主任,你是说怎么一下子两个嫌疑人都死了,对不对?”

章桐冲着于博文点点头:“是啊,虽然目前看两个案子之间没有关联,但是这,这也未免太巧合了点。你们确定着火这起不是意外?”

童小川听了,和于博文面面相觑:“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警车已经开进了天长大学附属医院的住院部,看着车前方一字排列开的那几辆鲜红色的消防车,章桐心中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住院楼里的明火已经熄灭,被紧急疏散的病人和护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返回病房。下车的时候,章桐注意到有几辆消防车已经准备离开,只留下了一辆正在收拾装备。

“火不大?”她随口问道。

“是不大,烧毁了相邻的两间病房,同一楼层的病人也及时撤离了,这场火灾的伤亡情况目前为止就是一死一伤。”医院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回答道。

“那为什么要通知我们?”

这时候,旁边停下了一位消防人员,他用力解开自己胸前的防护服,摘下头盔,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是我要求的,你们是天长市局刑侦大队的人,对不对?”

童小川点点头。

“你们的人受伤了,全身深三度烧伤,这家医院没有处理白磷烧伤的专门设备,所以人已经被120接走了,去了第一医院的烧伤科。别担心,小伙子性命无忧,就是要吃些苦头了。”消防员哑声说道。

“白磷?”章桐皱眉,“你确定引燃物是白磷?”

“是的,”消防员掏出手机,“我把现场护士无意中拍下的那段视频拷贝下来了,你看看,这就是当时的场景。据说起火很突然,病房里没有配备灭火器,病**方的烟雾探测器的喷淋装置坏了,火势才会在一开始就没有被控制好。不过你们值班的那位小伙子倒是很勇敢,就是有些经验不足,不知道是白磷,直接就用水去灭火,后来试图想打开铐子,这才会导致自己也遭了殃。房间里总体过火面积不是很大,只烧毁了一些易燃物。不过,病人没救了,当场死亡。”

看着手机屏幕中那段只有8秒的视频,绿色的火焰,白色的烟雾,伴随着声声的爆燃和值班小护士惊恐的叫声,章桐的脸色一沉:“果真是白磷,医院病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中年消防员听了,只是摇摇头:“刚开始的时候是白磷燃烧,到后来引燃了房间里的窗帘和隔离布帘以及**的被褥之类的可燃物,火焰就变成了黄色,由于病房门是打开的,穿堂风导致火势外延,这才波及对面的那间病房。”他接过手机,小心翼翼地塞进防护服的内衬口袋,“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火是直接从92床的病人身上着起来的,我猜这不是一起单纯的火灾事故!”

白磷是白色或浅黄色的半透明固体,质地柔软,冷时性脆,见光则色泽变深,一旦被暴露在空气中,产生大量白色烟雾,只要温度接近40摄氏度就会立刻着火,火焰呈现出绿色的磷光和白烟,如果不及时隔绝空气,白磷的着火点根本不会停下来。章桐想到这儿,便追问:“死者身上最后穿的是什么衣服?”

“当然是病号服了。”一旁医院保卫科的人说,“这是我们医院病人的统一装束。”

“病号服上不应该有白磷。”童小川看了对方一眼,问道:“你们晚上一个楼层有几个护士值班?”

“就一个。另外每个科室配备一个住院医师,同时负责两个楼层,但是晚上值班的时候,住院医师没有需要是不会去病房的。”

童小川抬头看向高高的楼顶,长叹一声:“小于,通知老欧阳和小九,他们该开工了。”

于博文点点头,忙不迭地去一边给痕迹鉴定值班室打电话。

章桐因为还没有收到工具箱,便只是从兜里摸出随身带着的乳胶手套和口罩戴上,然后冲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工作证件,说道:“请带我去看看死者,我是法医。”

上午,天空碧蓝无云。

再一次步行经过人民广场十字街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安全岛里竟然异常热闹——两根灯柱上挂着白色的横幅,地上堆满了**,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两个年轻人的陪同下,跪地,神情凄然,其中一位老太太痛哭着,声音沙哑死去活来,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那两位死者的遗照。

他停下了脚步,隔着马路远远地观望着。他发现凡是经过安全岛的路人,竟然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见他停下了脚步围观,一旁站着的交通协管员便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唉,都哭了一上午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就是不肯走。”

“不是听说那肇事女司机已经死了吗?”现在这年头,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交通协管员是个年过五十的中年大叔,他无奈地摇摇头:“没错,是听说死了,但是这家属不乐意啊,俩孩子好不容易养这么大,这刚工作没多久,听说上周刚领证了的。唉,总之这事儿搁谁身上谁都难受,接受不了也很正常。”

“你是说那所谓的间歇性精神障碍吧?”他随口问道。

协管员一愣:“没错没错,是这名词,挺拗口的,没想到你还记住了,这就是死者家属始终都不接受结果的原因,你看看那横幅上写的——还我真相!唉,坑人哟!”

他听了,苦笑着摇摇头:“人死各有命,好好珍惜活着的人吧。”此时,绿灯亮起,他便冲着协管员点点头,迎着绿灯穿过了马路,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十多分钟后,一个梳着马尾辫,腰间系着棕色围裙的年轻姑娘捧着一束**匆匆从马路对面的商业街里走了出来,绿灯亮起,她穿过马路径直来到安全岛上,把花轻轻地放在那两幅遗像面前,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其中一位老者,“大爷,这是我们店里的一个客户刚才订的花,里面的钱是他指明要捐给你们的,总共一万现金,您查收下。”

信封很厚,老者感到诧异:“谁?”

姑娘没有回答,只是从围裙兜里又摸出一张小的心形慰问卡片,递给老者:“客人想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说着,她点头告辞,随即顺着绿灯返回了来的方向。

几位老人面面相觑,打开那张卡片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

秋日的阳光很耀眼,一阵风吹过,看着那束新鲜的**,沉默已久的老者已是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