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档案(全4册)

第二节 不该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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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快到中午的时候,童小川兴冲冲地冲进法医解剖室,一言不发,只是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主任,童队是不是吃错药了?”顾瑜小声嘀咕。

章桐摇摇头:“但凡能够刺激到人类大脑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物反应状况都不是这样的,我看他应该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吧,一时之间自我消化不了才会这样,以前我听李医生说过这种状况,叫什么‘轻度精神PTSD’,不用吃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顾瑜点点头:“原来如此。”

章桐手里拿着解剖刀停在半空中,想了想,还是把刀放回了托盘:“童队,有什么你就说吧,憋心里不好。”

“万幸,真是万幸啊!”童小川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沙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那负责看护病人的年轻下属,不是深三度烧伤。我刚从医院回来,那烧伤科的老教授说,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浅二度和深二度之间,完全可以恢复,脸上不会留下疤痕。要知道那小伙子还没谈过恋爱呢,我昨天都担心死了,在手术室外待到现在,要真是深三度的话,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了……”

仔细看去,童小川的眼中竟然含着泪花,声音还微微发颤。顾瑜刚想开口,章桐便伸手拦住了她,示意让童小川继续说下去。

“深三度恢复的可能性非常低,并且对病人以后的生活质量会有很大影响,而浅二度和深二度之间的话,最多一个月,只要没有感染,就能痊愈。”章桐点点头,说话的样子突然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在安慰弟弟:“好啦好啦,说出来心里的石头就能放下了,童队,现在心情好些了吗?我这里正好有事找你呢。”

“哦?”童小川双眼放光,“说吧。”

“童队,你确信不要休息一下,去眯会儿?”顾瑜吃惊地看着双眼布满血丝的童小川,“模式切换好快!”

童小川摆摆手,看着章桐。

“跟我来吧。”章桐摘下手套,顺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走向小隔间,来到墙角的灯箱旁,一边打开灯,一边说,“你听说过一种叫矢状劈开截骨手术吗?”

童小川茫然地摇摇头。

“好吧,硅胶假牙?”章桐利索地把两张X光片放在灯箱上,顿时一目了然。

“他年纪不大啊,为什么要装假牙?”童小川不解地问。

章桐摇摇头:“那我再换种说法,你应该就会明白了——他做过整容!而且是非常专业的口腔整容!”

“你看,左面这张是颅骨的正面照,右面这张是解剖后的颅骨复原图,怎么样,区别大吧?”章桐指着左面那张X光片,“完整地来说叫——下颌骨升支矢状劈开截骨术,之所以那么截骨,是要避开下牙槽神经,把下颌骨升支从矢状面劈开。这种手术的目的本来是解决下颌前突畸形,出血少,下牙槽神经损伤率低,但是术后需要四周时间来进行颌间固定,影响进食和发音时间长,操作不好的话,病人所受的痛苦也大。”

“这不是人脸矫正手术吗?”

章桐点点头:“是的,而且难度非常高,但是死者并没有下颌骨骨骼畸形,他的脸型是完全正常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彻底改变自己的脸部容貌和形状,为此,他还加上了一排硅胶假牙,也就是说,你看着他是四十岁的模样,其实他的真实年龄远不止这些。”

童小川脸色一变:“可是,他被抓时的DNA在数据库中并没有找到匹配对象。”

章桐看着他,耸耸肩:“你能保证所有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生物样本都被收集进了DNA数据库吗?”

“难怪了,当时看了案发现场围观群众近距离拍下来的手机视频,我就觉得他下手特别冷静和果断,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杀人,这么看来,有可能他还真的有案底。”童小川喃喃说道,“当时抓人的时候,查他的身份证并没有问题,看来,还是我们大意了。”

“你也别太自责,我会尽快做一个人脸还原,通过人像对比系统可以很大程度上缩小寻找范围,尽快确定死者的真实身份。”章桐想了想,说道,“他在医院赖着不走,肯定也是担心这案子到了检察院后,闹大了,以前的老底就会被人揭出来吧。”

“还有人会记得他吗?”

章桐听了,咧嘴一笑:“给他做手术的人啊,可不是简单的角色,而且,我想没有一个口腔医生会对自己五年内曾经做过的一起古怪手术那么健忘的。”

正说着,于博文匆匆推门走了进来,先是跟章桐打了个招呼,随即说道:“童队,我正找你,朱悦车祸的事,有眉目了。”

两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他。

“朱悦的丈夫松口了,承认自己在外面有个三儿,这事被朱悦知道了,”于博文咽了口唾沫,接着说,“朱悦娘家家境本就不错,人又清高好面子,所以本来想忍一忍。再说,她丈夫也跪下认错了,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谁想那三儿根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个大金主,便三天两头盯着朱悦逼她退出,还一天到晚给她发自己和朱悦丈夫在一起的不雅相片,不依不饶的,最后那次还竟然把相片放大了给直接贴在了朱悦单位的大门上,这就是案发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朱悦的工作单位离案发现场不远,就拐个弯的距离,她直接开着自己的牧马人就冲上街头。她丈夫说朱悦最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表明想自杀。只是没想到她自己活了下来,却把无辜的人给害死了。”

章桐皱着眉:“童队,难怪你会挨揍,你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当然要急得跳脚了。可如果这人民广场的车祸案只是意外的话,那么这朱悦又是因为什么被人杀了?”

“报复?”童小川想了想,“除了这个动机,我还真想不出别的,主要是那现场,说句不好听的,过度杀戮,跟屠宰场没啥两样。”说着,他转身拍了拍于博文的肩膀,“走,下一步得深挖朱悦的背景,说不准会有什么收获呢。”

两人随即告辞,离开了法医处。

章桐掏出手机,拨通了李晓伟的电话:“我想问个问题。”

“随时恭候。”

“对受害者实施过度杀戮行为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态?”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很快,李晓伟的声音响了起来:“两种,一种是针对不特定目标的过度杀戮,另一种则是针对相应特定目标,前者是发泄情绪,后者则是报复。前者的加害行为体现为在同一个区域不断地重复一个单一动作,但是后者,简单来说,是有特定攻击对象目标,而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加害者不惜对受害者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别的伤害,且没有特定区域。”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2.

凌晨时分,宝来广场金辉大厦顶楼的霓虹灯在弥漫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广场上空无一人,和白天的熙熙攘攘比起来,昏黄的路灯光下,这凌晨的街面上仿佛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他把车停在马路边上,关掉了所有的灯,包括手机屏幕在内,车里一片漆黑,只有烟头的火星在一闪一灭,仿佛这才是他依旧活着的标志。

他知道自己不该抽烟,但是却怎么也戒不了这烟瘾,努力过了很多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如今细想想,手中的烟对他而言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只是自己感觉空虚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它,就像一对过了大半辈子的夫妻,没有山盟海誓,有的就只是默默相守罢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抽烟的时候,就是那次噩梦中醒来,他满脸泪水,双手环抱着肩膀默默抽泣,屋外是瓢泼大雨,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霉味,他偶然抬头,看见了桌上那个几乎空了的烟盒。烟盒是铝制的,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头,上面似乎还有些温度,但是烟盒的主人却早就已经离开了。

他伸手抓过烟盒,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火柴,学着哥哥的样子,打开烟盒,抽出里面仅有的一根,叼在嘴上。那副样子真的一点都不酷,尽管他已经尽力在模仿,却依旧无法完美地复制出哥哥的影子,他就是他,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火柴被点燃了,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呛得胃里一阵**,鼻涕眼泪瞬间糊了满脸,但是他很快就适应了,因为那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感觉,他不再感到孤单。

透过车窗,他的目光落在了曾经那个女人倒下的地方,地面早就已经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案发后的第二天,就没有人再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了。只有他,怎么也忘不了那女人最后被割开喉咙的刹那,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冰冷与绝望。

一个生命就这么没了,他本以为女人到最后的时候必定会哭泣,会哀求凶手放过自己,会发誓自己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但是女人没有这么做,这才是让人感到最痛苦的,因为女人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平静得犹如一张白纸,一张沾满了血的白纸。

今天是惨案发生后的第七天,也是那女人的头七,广场上冷清得让人感到浓浓的寂寞。烟抽完了,他把烟头小心翼翼地在车载烟灰缸中掐灭,然后从副驾驶座位上拿起一束淡黄色的**,白色的飘带犹如丝绸一般顺滑。打开车门,他缓步走向那个位置,来到近前,他弯下腰把**放在地上,沉默了片刻后,便转身悄然离去。

车开走了,宝来广场上恢复了平静,浓雾逐渐聚集,若隐若现的灯光下,一束孤零零的**躺在曾经流满鲜血的地上。风吹过,花瓣微微颤抖,似乎在轻声诉说着什么。

夜深了,身边的“馒头”趴在地板上早就已经沉沉睡去,因为上了点年纪,鼾声不断,不过还好能够忍受。

右手边的咖啡杯已经冰凉,吃剩下的半块面包被随手丢在盘子里,看上去根本让人无法提起食欲。

章桐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尸检相片陷入了沉思,朱悦的伤势明显是属于过度杀戮,目标是割取肺叶,得手后却又把它丢进痰盂罐,这是一种对死者鄙视的表现。如果把凶手界定为单纯的报复杀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是朱悦生前的社交情况非常简单,没有什么所谓的仇人,为什么有人就偏偏要挑中她下手?而在这之前,医院里还从未出现过类似的疑似报复事件。

她的目光落在了尸体的一张正面照上。看着那清晰的刀痕,她突然心中一动。这看似杂乱的刀痕,其实却是有规律的——它完美地避开了几条大动脉血管和心脏要害部位,这样,死者就不会马上死去,直到肺叶被成功摘取后,朱悦才最终因为肺动脉失血过多导致创伤性休克死亡。而在此之前,自己之所以没有注意到这点,那是因为肺叶摘取的手法太过于粗糙,形同屠夫。

现在看来,凶手分明就是一个有医学背景的人!

点开火灾现场的尸检报告文件夹,章桐总有种感觉——眼前这两起命案之间存在着一种说不出的联系。她看着病房里火灾过后的相片,想了想,点击鼠标放大烟雾报警器,虽然有些熏黑了,但是这个烟雾报警器却明显是由内往外炸开的,病房里当时的火势还不至于产生这样的效果,难道说……她抓过手机拨通了小九的电话,这个时候虽然打电话显得有些不礼貌,但是对于“夜猫子”来说,也是习以为常的。

“小九啊,问你个事,你们查过天长大学附属医院着火病房顶上的那个烟雾报警器没有?”章桐问。

“这倒没有。”小九回答得很爽快。

“那你们最好查一查。”章桐一边说着,一边在草稿本上画了张草图,那是一张病床,病床正上方是烟雾报警器,“因为我怀疑那白磷的来源很有可能与这烟雾报警器有关。”

“白磷粉接触空气就会发出白色烟雾,”章桐下意识地在草图上用笔画了个圈,范围包括了整张病床,“我问过医院里的人,都说死者的病号服在那天没有更换过,而病房里的空气也是流通的,室内人的体温是将近37摄氏度,但是病房内有各种仪器存在,温度一般会接近40摄氏度,这是白磷的燃点。而一旦被白磷粉覆盖燃烧,是很难用普通的方法扑灭的,所以幸存者才会有这么严重的烧伤。我想过,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在案发当晚让死者被白磷粉覆盖,你们尽快去查一下烟雾报警器。”

挂断电话后,已经是凌晨两点,章桐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想如果凶手真的是如自己所料那般挖空心思想要杀害死者的话,那么两起凶案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动机——报复!

3.

医生吃饭,无非就是谈谈自己的病人,要么谈病例,要么就是谈“典故”,目的都是一个——气氛轻松一点,吃饭的胃口就能好一点。

“一个人的恨到底要用长时间才能把它彻底忘记?”

轻描淡写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年轻医生。都说笑容能彻底让别人对你放松警惕,为此他还曾经花过不少时间,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脸上摆出笑容。

“恨?”坐在桌子对面的年轻医生不免有些愕然。因为谁都不会在楼下餐厅中吃中午饭的时候突然问这么高深的问题,人不论智商还是情商,只要肚子一饿,就都会随之而大幅度下降,更何况自己现在可是饥肠辘辘。

在等待回答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对方的工作牌上,随即点点头,语气虔诚而带调侃:“李医生,你可是我们天长市的精神科专家级别的人物,这么简单的问题应该不会难倒你吧?”

李晓伟感觉自己的耳朵根子有些微微发烫,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专家级别不敢当。这,这怎么说呢,你问的问题实在是太笼统了,我们人类的‘恨’有很多种,因为程度不同,自然结果也不同,而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更是不能用一定的标准来衡量的。总之,变数太多,我还真不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你。”

听了这话,他恰到好处地笑了,然后略带惭愧地说:“李医生别见怪,我只是开个玩笑随便问问,你别往心里去。”说着,冲另一个同事点点头,“我先回。”便托着盘子离开了座位。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借着拿餐巾纸的机会回头看去,那个同事正和李晓伟交谈着什么,而后者脸上则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面无表情快步走出了餐厅,同时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也不过如此嘛!

天长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楼的火灾现场内,章桐抬头看着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烟雾报警器,低声对一旁站着的欧阳工程师说:“老欧阳,这明摆着就是从这里搞的白磷粉,你看看这个位置,再看看你徒弟的那张检验报告。”

欧阳工程师神色凝重:“凶手应该是装了个小型遥控触发器,半径范围在50米之内,时间一到弹开烟雾报警器……也就是说,案发当晚凶手有可能就在这栋楼里。”

章桐点点头,她走到门外,招手叫来了等候已久的医院保卫科负责人。因为上次火灾,整层楼的病房早就已经空无一人,整个科室其余住院的病人都被临时调配到了别的楼层,只留下空****的走廊,窗户开着,呼呼的风声充斥着整层楼。

火灾烧毁了大半个烟雾报警器,由于无法确定烟雾报警器中是否有定时装置,抑或只是单纯的接收装置,所以,很难确定案发时凶手所处的准确位置。

“我们这儿是医院,不是监狱,保安也是一些老弱病残,所以不可能完全限制大家的出入自由啊。”保卫科负责人焦头烂额,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能防住一些来闹事的人就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你们的监控不是遍布整栋大楼的?”说话间,于博文合上手中的工作笔记,抬头看着他,目光中满是疑惑。

“不瞒你说,有是有,但是因为经费问题,有些已经快要不能用了也没办法更换,现在好几个地方的探头就是个摆设,即使能录入,也只是个模糊的人影。”负责人涨红了脸,想了想,又小声补充了句,“唬人的。”

“到底有几个能用的?”于博文有些生气了,“你也不早说,这得多耽误事啊!”

“就,就三楼和七楼,还有进门处的大厅……”负责人结结巴巴地说着,用手帕不停地擦汗,“别的即使有,也都不是高清彩色,不只是画面模糊不清,隐约能看见人就不错了,更别提声音了。”

“那可是20世纪的玩意儿。”于博文悻悻然嘀咕了句,“太坑人了!”抱怨归抱怨,图侦组的还得一帧一帧地过,没办法,这是案发现场唯一的监控视频来源。

比起别的楼层好几间的大通铺而言,三楼和七楼都是属于贵宾楼层,病房都是高级别单独配置,每天的住院基本起点费用也高,服务自然就更好。

听了这话,章桐和欧阳工程师不由得面面相觑,眉宇间尽是沮丧的神情,她叹了口气:“难怪消防提供的火灾现场高清视频只能从护士手里拿。”

正说着,病房内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几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章桐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来电显示是市局的值班室——有人在酒吧一条街自焚,火很快被扑灭,但当事人已经身亡。

“自焚?”章桐下意识地浑身一激灵,她看了看欧阳工程师。后者也正慢慢放下手机,神情凝重地说道:“听说是个老人,去看看吧。”

(半小时前)

酒吧一条街,从中午开始便是整个天长城里最为躁动不安的地方,古怪的招牌,一直环绕的重低音hippop,其实不用等待夕阳降临的那一刻,整条街上就已经摩肩接踵,到处都是精力旺盛的路人。

人群中只是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整整一条河,他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深深的绝望与悲哀。于是,他停下了脚步,站在这特殊的“岸边”,就这么双手抱着肩膀,嘴角微微翘起,静静地观望着不说一个字。

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直至希望的火光微弱到最终熄灭的时候,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接着便是缓缓地摇头,果断而又坚决。做完这些事后,他便头也不回,转身汇入了远去的人群。

没走出几步,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异常的响动,紧接着便是民众四散躲开时所发出的惊呼声——“着火啦,着火啦,快打119……”他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就仿佛身后所发生的那一幕悲剧与自己完全没有丝毫的关系一般。

每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却有机会去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痛苦的或者不痛苦的……他对此毫无异议。在经过一家商店的橱窗旁时,他注意到橱窗内有一面镜子,这才停下匆匆的脚步,探身看了眼,镜子中的人是陌生的,脸部表情平淡如水,就像一张白纸,一张沾满了鲜血的白纸。

他伸出指尖,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橱窗玻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才转身匆匆离去。

4.

(半小时前,下午1点16分)

天长市局刑大办案区审讯室里,童小川已经在凳子上坐了十多分钟,他皱眉看着坐在对面的朱悦丈夫王清河,顺手摸了摸自己鼻梁上的纱布,瓮声瓮气地说道:“王清河,你这一拳确实够狠的啊,往死里揍啊?”

此时的王清河已经没有了先前在医院里时的那副凶狠模样,反而是涕泪横流,苦苦哀求道:“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了……谁知道你不躲呢,说实话,你这身板……一个揍我俩都够啊。”

“我要是还手,那就叫互殴,你懂不懂?那可是犯错误的!”童小川悻悻然地哼了声,“算了算了,这事儿我也不追究你了,也怪我那时候说话没考虑周全。王清河,我们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上,就是你妻子的那次肺叶切除手术,你能再讲详细一些吗?”

一听这话,王清河赶紧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激动地说道:“真的?真的不追究我啦?”

“什么话!”童小川皱眉,“我是看你认识到了错误,吸取了教训并积极纠正,我才不追究你的。下次再因为打架的事儿让我见到你的话,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懂不?”

“懂,懂,懂,我当然懂,谢谢,谢谢!”王清河愈发结巴了起来。

“赶紧说说你妻子的那次手术,你是全程陪同的吗?”身旁的同事强忍住笑,一脸严肃地接着问了下去。

王清河点点头:“那是当然,大手术,需要我签字的。”

“肺癌这东西啊,要么别发现,一旦发现了,就是晚期。不过我老婆运气好,因为肺结核住院,这一查还竟然就在阴影部位发现了早期癌变的病灶,就赶紧给切除了。”他边说边伸手比画,“本来以为就那么点儿大,谁想到手术足足做了四个钟头,出来以后告诉我说那么大一块,就跟那菜市场猪肉摊上卖的猪肝一样,去了一半!”

“这么严重?”童小川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有很多病灶,不打开看,你是根本发现不了的。我听那老专家说,肺结核转肺癌这病最难治,发现难不说,切除也难,手术的时候两个主刀医生都是用手剥离的病灶,真是太难了!”说到这儿,王清河不由得一声长叹,“唉,本以为捡了条命,现在看来,作孽啊!”

“等等,这么说,你妻子的手术还是算有一定难度的,对吗?”

“那是当然,”王清河用力点头,“四个钟头,两个主刀医生,院长、专家亲自到场监督指导,你说难不难?”

童小川不禁和同事面面相觑,因为死者朱悦恰恰是被人很粗暴地切除了肺叶的剩余部分,这要说是巧合的话,那就太让人无法理解了。

示意一旁的警员带走王清河后,童小川走出审讯室,正琢磨着该怎么进行下一步方案的时候,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份传真件:“童队,这是内山市局刚传过来的,证实了天长大学附属医院的死者就是他们辖区的在逃犯罪嫌疑人黄之锋。”

“什么案子?”童小川心中一动。

“人命案,因为感情纠纷,当街把一个年轻人的脖子给捅了个窟窿,受害者没多久就死了,他却跑了,案发至今一直都没被抓到过。”文书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沮丧,“30年前的案子,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条件收集凶手的DNA,甚至当地警方手头就只有一张他的小学毕业照,那时候人才多大?刚才电话中说了,要不是我们给出了两份模拟画像,他们还真的无法确定就是死者本人。童哥,你知道吗,那老哥哥听到这消息后,在电话里都激动得哭了。”

童小川心头一酸,他完全能够理解,想想自己不也是有着同样的心结。

“这么看来,章主任的推论是正确的,这个叫黄之锋的人做过整容手术,而他的作案手法也与以前的相类似。”他一边翻看着手里的传真件,一边说,“不排除他身上还有别的案子,只是他现在死了,了解起来会有些难度。这样,你在网上发个查询函,就说未破的当街割喉案或者手法差不多的,尽量把案子都汇总过来,说不定会对咱们这个案子能有些帮助。”

文书点头,转身快步离去。因为所有办公区域都不准抽烟,童小川便想着偷空去洗手间抽根烟解解闷,毕竟连轴转了好几天,可前脚刚走进隔间,门还没锁上,烟盒还没完全掏出裤兜,耳根子边就传来了值班文书尖锐的嗓音:“童队……你在哪?有案子要马上出警!童队……”

随着脚步声越走越近,童小川懊恼地狠狠瞪了烟盒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又塞了回去,顺手拍了拍,便悻悻然走出了洗手间:“哪里的案子?”

“酒吧一条街,一个老人当街自焚。先期赶到现场的派出所辅警汇报说案子可疑,需要我们市局刑大尽快接管现场。”值班文书神情紧张地看着童队,右手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这已经是他实习的第三周,却还是改不了一接电话就神情高度紧张的毛病。童小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私底下还真有些担心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是否能撑完整个实习期。

“明白了,叫上人,我们马上过去。”

当章桐和痕迹鉴定高级工程师欧阳力一起赶到酒吧一条街现场时,当地派出所已经封闭了整条街道,围观的人群都被统一转移到了街口,一块蓝色的防雨布被高高地撑起,遮盖住了案发现场区域。

在出示过证件后,章桐便拎着工具箱走进了案发现场:“童队还没来?”

于博文点点头:“我已经通知队里了,他们就在路上。我们离得近,所以先到。”

“什么案子?”

“我刚看了监控,一位60多岁的老人当街把自己点燃了,从火势来看,助燃物应该是汽油。”于博文一边说着,一边查看手机上的视频,再次确认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

“自杀?”章桐停下了脚步,感到很诧异,“自杀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叫殡仪馆的车过来把人拉走?”

于博文摇摇头:“姐,没这么简单,你看看这个。”说着,便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我刚拍下来的,据说是死者的遗书。”

“遗书?”章桐满腹狐疑地接过手机,乍看上去,字迹虽然工整,但是仍能看出写下遗言的人内心的不安与焦急,尤其是最后几个字的笔画严重偏向一旁,显然当事人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了。

看文字,与其说是遗书,还不如说是自白书——我叫秦海涛,现年67岁,家住天长市安东区铁越胡同32号院。为了向两位被我残忍夺去生命的病人负责,今天我决定用自焚的方式来承担一切责任,包里还有5万元现金,请帮忙用于我的后事及受损商户的赔偿问题。对不起,我不配活着,我给大家带来麻烦了,最后深深地再次表示真诚的歉意。

最后还详细地备注了两位死者的名字和案发时间。

章桐抬头,吃惊地看着于博文:“这是真的?”

于博文点点头:“现场附近发现了一个老式公文包,棕色的,里面是死者的身份证件和5万元现金,现金5扎,都是百元钞,上面还有银行的封装纸带。两个汽油桶,24升装,里面都已经空了,”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凳子,“东西就在那边放着,端端正正的。有附近商户反映说,出事之前,老人在那里足足坐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好像在等什么人,又好像不是,因为问他了,老人只是回答说自己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马上就走。第二天早晨闻到了明显的汽油味,接着中午刚过就出事了。”

“这酒吧一条街本来就是年轻人来疯的地方,谁又会真正去注意一个老头子呢,你们说是不是?”欧阳工程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过能有人记得,也算是不错了。”

“等等,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章桐皱眉看着欧阳工程师,“老欧阳,你还记得上次在华悦豪万酒店开的那次会议吗?开了一周,来了好多专家,有人房间里丢了东西,你们不是还派人专门去现场勘验了吗?”

欧阳听了,恍然大悟:“一年一度的国际外科专家论坛。”

章桐的脸上露出了忧伤的神情,她伸手指了指于博文的手机:“秦海涛,这个名字排在胸外科专家栏的第二个。”

欧阳力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半晌,暗暗咒骂了一句:“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