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姓秦,但是现在的名字叫朱文若。
从决定改姓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底断绝了回头的念想。在有些人看来,一个人的名字等同于识别符号,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但是对他来讲,却意味着自己不同人生的角色选择。
“我没办法回头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面前坐着的老太太,心里很清楚对方是不会明白此刻的危险处境的,因为她的灵魂与意识只生存在于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与外界隔离了。
这情形让他的心中变得有些犹豫。
阳光下,丁雅惠手中拿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初冬的季节里能够在路边找到一朵小野花是非常难的,所以看着野花,老人呆滞的目光中偶尔会闪过一丝笑意,是那种年轻姑娘才会有的温柔笑意。
“你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干过什么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没事了。”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藤椅上的老人,口气变得越来越冰冷,“家破人亡,你女儿一辈子都得替你背着良心债,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老人摇摇头,回复他的,却是苍老的嗓音中所哼出来的一首儿歌。
他直起腰,略微思索后微微皱眉:“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你不能就这么躲避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责,不然的话对你的小女儿太不公平了。”
身后的铁梯上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女人的脚步,急促而不沉闷,很快,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相隔不到5米。
临近正午,楼顶天台上的风越刮越大,即使阳光耀眼,却依旧无法改变这冬日所固有的寒冷。
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因为背对着阳光,他看清楚了章桐脸上先是惊讶,随即转变成的愤怒。
“你放了我母亲,她病得很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当初做过些什么。”
朱文若轻轻叹了口气:“这不是理由。”他的右手始终都没有放下来,一直僵硬地背在身后。
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在空中回**。
章桐伸手指着自己的母亲:“你睁大眼睛看看她,这一生中的大半辈子里她都是这个样子,难道就不是一种惩罚吗?”
“你的父亲,你的妹妹,都死了,如果不是她的背叛,你们家会家破人亡?”朱文若的口吻平静得就像在与人拉家常,而不是揭开别人的伤疤。
章桐呆了呆,片刻后,点点头:“原来你都知道了?”
“档案面前无隐私。”朱文若微微一笑,“我不仅知道这个,我还知道你不是你父亲章肖钦亲生的,你是你母亲丁雅惠当年**留下的,对了,你的亲生父亲姓陈……”
“闭嘴!”章桐终于忍不住了,她脸色苍白,皱眉看着朱文若,冷冷地说道,“够了,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
朱文若一怔,他似乎有些意外,转头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丁雅惠,又看看章桐。而离他不远处就是半人高的天台围栏,这里是天长市老城区停滞开发的拆迁工地,环顾四周满目荒凉。
“你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必费这个心思了。”朱文若眯起双眼,或许是出于激动,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我真笨,早就该猜到这一点。你既然知道真相,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找你母亲复仇呢?要知道你是法医,你设的局,没人能看透。”
风声消失,空气瞬间凝固了,章桐缓缓抬头看着朱文若,目光若有所思:“她活着就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听了这话,朱文若突然笑了,那笑声就像一把尖刀在玻璃上不停地来回滑动所发出的刺耳声。他笑得几乎精疲力竭,但是他的右手却始终都背在自己的身后,一动不动,仿佛僵硬了一般。丁雅惠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着了,她浑身颤抖,手中那朵小野花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满是尘埃和废墟的地面上。
“你笑什么?”章桐问。这时候,她已经用眼角的余光环顾了一遍四周。没有办法,这是天台,四层楼高,虽然能听得到不远处马路上嘈杂的车辆喇叭声,但这里却真的是一个被单独隔离开来的世界。
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朱文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内心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我去做了,而你没有。”说话间,他的右手终于露了出来,顺势搭在了老人的肩膀上,章桐看得很清楚,那个位置离颈动脉非常近。
“住手!你到底想干什么?”章桐急了,却又不敢上前一步,生怕会彻底激怒对方,“我父亲都已经原谅我母亲了,你还要怎么样?你的复仇到底有什么意义?”
“等等,你说什么?”朱文若不解地看着她,目光散乱而又迷惑,“你是不是在骗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不愿意说出你父亲的秘密?为什么不告诉你母亲,好让她早一点解脱……等等,原来警察的心也是挺冷的。”
看着朱文若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章桐愤然说道:“你别胡说八道,我父亲根本就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他不愿意我母亲在自责中度过余生,而我这么做,只是信守对父亲的诺言而已。”
“诺言?刚才还在心疼你的母亲,现在就口口声声说诺言,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虚伪!”
章桐愣住了,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对不起,你放手吧,我母亲已经快70岁了,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相信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但是我和我父亲、我妹妹,却都早就已经原谅她了。你也该放下了……”
因为正对着阳光,章桐感到有些刺眼,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揉眼睛,她无意中看到一个黑影从朱文若的背后缓缓攀了上来,是童小川,他艰难地徒手勾住了天台栏杆外围的边缘部分,借此支撑住自己全身的重量,右手准备沿着废弃的落水管爬上来。而这一切,朱文若一点都不知情。
“放下?怎么放下?”朱文若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出现了朱宾阳临死前凄凉的场景,他果断地摇摇头,哑声说道,“这个世界太冷漠太虚伪了,根本就没有人同情那些被无辜夺去生命的人。他们本可以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但是现在全毁了,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章桐一时无语。
“你做法医,面对那些受害者,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同情吗?别跟我说什么‘人命关天’,那些道理谁都懂。人民广场的那场车祸,那两个无辜被撞死的人,你告诉我,你会无动于衷?”眼泪无声地从朱文若的眼角滚落了下来,因为激动,他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着自己的右手。
也就在此刻,章桐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终于看清楚了朱文若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根针管,里面装有淡黄色注射液的针管!眼见着童小川已经爬上了天台围栏,正准备向前扑去,试图控制住朱文若的双手,章桐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叫:“小心!他手中有针管!”
与此同时,听到风声的朱文若猛地转身,挥手就向童小川的胳膊狠狠扎去。虽然不知道针管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本能告诉自己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童小川没办法后退,左手边是吓瘫了的丁雅惠,他便只能扭转身体顺势向右手方向斜斜地倒了下去。
躲得过一次,却不一定能躲得过第二次。虽然身上穿着夹克外套,但面对尖尖的针头,童小川很快便处于下风。见此机会,章桐赶紧上前一把抱住浑身瑟瑟发抖的母亲,拉到一旁墙边蹲下,低声安慰的同时,双眼紧张地注视着天台上的殊死搏斗。
铁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李晓伟爬了上来,他见童小川根本就无法反制住对方,并且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身后毫无退路,他一着急,扯着嗓子大声吼了句:“秦文若,你给我住手!”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起作用了,朱文若一呆,转身愤怒地看着李晓伟:“你叫我什么?”
“秦文若,这才是你的名字。”李晓伟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管你怎么改名字,血脉传承的事实你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你父亲为了你而自杀,死前替你背下了一切的罪过,我真是不明白,一个生你养你并且给了你第二次第三次生命的人,为什么就那么不值得你去好好珍惜和尊重!”
章桐紧紧地护着母亲犹如筛糠一般的身体,吃惊地看着李晓伟:“他真的是秦海涛的儿子?”
李晓伟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而看着秦文若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我想,他是被人强行灌输了记忆。”
这时候,楼下已经不断传来警车的声音。趁此机会,童小川又一次猛地扑了上去,这次他终于成功了,死死地压住了秦文若的双手,接着便大声吼道:“后援呢,后援去哪了?该死的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楼下凌乱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被束缚住的秦文若犹如困兽一般在怒吼着,挣扎着,却再也无法动弹。
看着怀中已然平静下来的母亲,章桐紧锁双眉。
(6小时后)
把母亲重新在托老中心安顿好后,章桐走出大楼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童小川的车正停在大院内,章桐有些意外,见他冲自己招手,便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童队,怎么是你来接我?”章桐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后门钻进了警车,用力关上门后,警车便开出了托老中心大院,沿着环湖公路向天长市区开去。
“那家伙正在听秦文若谈心呢,没时间,我案子交接完后,手头暂时没事了,副局就吩咐我来接你回去,以防万一。”
“他……都招了吗?”章桐问。
童小川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有我们这心理专家帮忙,就没有拿不下的案子。不过,你猜猜,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
车后座上半天没有回复。童小川感到有些意外,便瞥了一眼后视镜,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累了?”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章桐目光注视着窗外不断掠过的电线杆,幽幽说道,“凶手应该是一个死人吧,对不对?”
童小川听了,不禁哑然失笑:“看来真没什么难题能把你考倒的,确实是朱爱琴,也就是朱宾阳的妹妹。对了,我们的李大医生是从心理学角度分析出来的,章主任,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心理上的问题我不清楚,但是从医学角度上来讲,不排除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
童小川一个急刹车,转头看向章桐:“可是,秦佳是正常的啊。”
章桐笑了笑:“近亲结婚的孩子遗传畸形的概率不是百分之百,正常孩子也有出生的可能。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基于两点:其一,他所经历过的手术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就是整个人大换血,我想没有他父亲的坚持,一般人是做不到的,而一般人也不可能这么做,不只是经济上的原因,更涉及心理上的承受力,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父亲在想尽办法挽救他的生命,对抗基因缺陷所导致的自身多种遗传性疾病,这些后续还要做进一步的确诊。其二,就是他的脸型和脸色严重发育不良,尤其是眼白处,是明显的淡黄色,呈现出典型的双眼弥漫性发黄,这种病多是因为胆汁代谢异常所引起的,也就是说,他的肝脏又出了问题。我猜想是多脏器功能失常综合征,我会尽快证实我的推断。”
“他的母亲在昨天晚上自杀了……就在我们去拜访了他们家以后没多久。”童小川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郑老太的音容样貌便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老太太给人感觉非常精致优雅,也非常有学问,李医生还说老太太的记忆力很好,能记住很多东西。我们今天在得知她的死讯后感到很震惊,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老太太这么厌恶自己的儿子,甚至于秦老医生出手救他,她都是极力反对的,现在看来,是有答案了。唉,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谁的错!”
说着,他伸手从挡风夹板中取出一张相片递给章桐:“这是朱宾阳和他的妹妹朱爱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朱爱琴为什么要顶替哥哥去做医学捐赠吗?”
章桐没吱声,对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她一般都不轻易回答。
“朱宾阳遇害后,朱爱琴的心理发生了严重扭曲,她知道秦文若非常崇拜自己的哥哥,也经常去找他玩,便借此接近心灵空虚的秦文若,把自己内心的阴暗与愤怒深深地扎根进了秦文若单纯的脑海中。对了,李大医生做了个比喻,这种情况就类似于传销洗脑。秦文若本就是一个几乎被自己母亲抛弃的孩子,他在自己家找不到人生的认同感,只有在朱宾阳的身边,他才能感到被尊重。”
“我明白了,所以,他才给自己改了姓。”章桐轻声说道,“他本以为能就此为自己重新选择一个人生,却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根本就无法摆脱那可怕而又简单的杀意。”
“是啊,他在延续一个死者的愤怒。”
远处就能看到天长市局高高的尖顶了,警车开上环城高架的时候,章桐突然说道:“对了童队,你现在能顺路带我去个地方吗?我要见个人。”
“谁?”童小川本能地问。
“一个故友。”章桐深邃的目光又一次看向了车窗外。三年了。刚才在托老中心精神疾病管理区时无意中接到的一个电话,让她有些心神不宁,许久,她才叹了口气,“第七医院。”
童小川没再说什么,便把车开上了通往城郊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