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收回玄晖索,傲立于巨大的阴阳鱼石缝之中,眸色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好一会儿后,光芒才浅浅淡去。
“你要怎么助我?”
苏宝儿见张宣陵目光迷离,于是出声问道。
张宣陵这才回过神。
他向苏宝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坐在石室角落中的一套石案前,摆上棋桌,在棋盘之上落下一颗黑子。
如今唯一能抗衡当朝宰辅的并非信陵侯,而是九歌。
九歌由天下九大势力结盟而成,起初的目的就是效忠萧晔,分立四海而守天下之太平。
但在狼子野心的萧少珙和司徒忠眼中,九歌即是隐藏在江湖之中,不知名姓的太子旧党,这九支势力,像是迟早能够燎原的星星之火,让他们寝食难安。
近月来,朝廷对九歌泼的脏水,一是要抹黑九歌的名头,二是要逼其余九歌之人露面,好一道铲除。
“可是我父王被他们害死,已有八年有余,为什么近日才开始发难。”
“因为璇玑阁投诚。”
了空和尚早在十几年前就投入了璇玑阁门中,将杀人视作帮忙游戏,这花和尚在江湖暗流中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很多买凶杀人者会指名道姓点了空动手。
只不过那时的了空不叫了空,他的代号,就是“空”。
去年,萧少珙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却突然提拔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和尚上位绣衣使者,那和尚正是这璇玑阁的一等杀手“空”。
没过多久,萧少珙就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只有娃娃大的蠢儿子。
“江湖暗流中无人不晓的杀手,独坐山中,足不出户的天师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天师还真是能言善算。”
苏宝儿话中有话,张宣陵但笑不语,二人继续持子对弈。
了空和尚的出现,代表着璇玑阁与朝廷的联手。
绣衣使者表示合法杀人,璇玑阁则是非法杀人,二者一结合,对于朝廷来说,准确地说,是对于司徒氏来说,世间所有人皆唾手可杀,全凭心意。
果不其然,萧少珙一死,绣衣使者便开始动了。
常氏、万蝶谷、六旗帮,皆是异己,也皆与九歌有关。
包括青城山。
“我天师道虽非九歌,但当年九歌是在青城山的见证下立下的誓言,司徒忠知我是知情人,想要除我也是意料之中。”
“所以,圆隐方丈果真是你算计到的一步棋?”
张宣陵被戳破计谋,也只是莞尔一笑。
朝廷迟早要把主意打到青城山头上,派来执行任务的人必是绣衣使者。
绣衣四长使,天、地、玄、黄分别是梁澧南、杜崎、梅星川和了空和尚。
梁澧南从不出京,杜崎已死,能来的只有梅星川和了空。
“梅星川以武痴和狠辣著称,如果是他来,我确实没有百分百的胜算。”
“不过,你知道不会是他。”
张宣陵点头。
他虽从不下山,但是世间之事却尽在他掌中。
越州之事早已先行一步穿入他的耳中,杜崎死后,梅星川在越州拖拖拉拉了足足大半个月才上京复命,算算时间,便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梅星川都不可能赶在罗天大醮开始前从京赶至蜀中。
绣衣之中,来的只能是了空和尚。
圆隐方丈,就是张宣陵请来对付了空和尚的一招狠棋,假人之手,兵不血刃。
“如果来的是天长使梁澧南呢?”
张宣陵神色一凛,他冷声道:“那我会杀了他。”
苏宝儿心中一颤,张宣陵的杀意一闪而过,却已是滔天,让苏宝儿不禁心生惧意。
梁澧南,当年残害梅星川,偷学师父秘籍的人。
此人究竟是何身份,能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宣陵表露出杀意?
张宣陵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瞬微有失态,他微敛目光,继续同苏宝儿分析局势。
司徒忠不知道九歌的全名单,一是因为他的情报来源于璇玑阁,而当年璇玑阁之主卫景棠因与洛景棣是孪生兄弟,当年立誓他压根没有出现,而是由其弟弟替他参加,所以九歌是哪几支他知道的并不完全。
二是,九歌是为了宣示效忠东皇太一的单线联盟,其余八支彼此之间并不一定要立场一致,甚至可以互相敌对,因为他们的联盟唯一的意义,是为东皇太一办事。
东皇太一是天下之主,他最直接的势力范围来源于天子耳目,对绣衣使者完全的指挥权。
东皇太一对绣衣使者的谕令,除了加盖国玺之外,还必须要有东皇太一九瓣莲之印,可如今的绣衣使者早已不是当年的绣衣使者,如今的天下之主手中也并无九歌印,因为那印在苏宝儿手中。
苏宝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荷包,抿了抿下唇。
另外已明确表示归顺苏宝儿的九歌有:少司命万蝶谷、河伯六旗帮、山鬼南岭桃仙寨。
这三者分别代表大梁的医药之乡、海河统治权以及南岭黑白两道。
张宣陵问道:“剩下的你还知道多少?”
“大司命璇玑阁、东君月雁帮、还有……”苏宝儿心下一沉,“还有湘夫人知闲山庄。”
“你那莫公子不知九歌之事?”
“他不知。”
“的确,老庄主还在,他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张宣陵沉吟片刻,问道,“其他的呢?”
“……”苏宝儿一阵沉默,张宣陵叹口气,“阿山那笨小子,一如既往靠不住。”
除了已知叛变的大司命璇玑阁,九歌剩下四支分别是:
统管天下钱粮去向的湘夫人,“大梁第一皇商”知闲山庄。
纵横西域三十六佛国的东君,西域第一马帮月雁帮。
守卫边疆马革裹尸的湘君,疾风顾家军。
号令天下文人清流的云中君,翰林院国子监太傅吕昌连。
“东君乌尔塔帮主是大当家的生死之交,若是想请求月雁帮的帮助想必不难,那剩下三支……”
苏宝儿陷入沉思。
湘君竟是疾风顾家军,那不就是盛桃的父母吗?
可是,疾风将军夫妇早就战死,当年久泉之战,顾家军死伤惨重,根本剩不了多少忠良。
而云中君吕太傅如今年近耄耋,虽在士林之中德高望重,天下儒士都要尊称他一声吕师,但毕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他还能有多少精力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中呢?
至于湘夫人……
在她思索之中,张宣陵突然说道:“你和莫少庄主关系好,但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你是宝庆公主,也不知道九歌之事,可是因为你顾忌着他父亲的身份和立场?”
张宣陵一语中的。
“但你可能要明晰一件事,湘君虽是顾将军掌管,但他只是个代言人。湘君,是大梁之卫,它实际上是指大梁之军,更准确的说,是太祖皇帝与你父王父子共领之军。当年太祖皇帝帐下几大骁将,除了顾岚之、盛望山之外,就是镇北林云烈。”
“顾将军没了,大梁军中心之所向是谁,不用我多说,你也应知晓。”
是信陵侯林云烈。
“湘夫人是林侯岳家知闲山庄,莫老庄主如今还健在,可知闲山庄的话事人早已成为林侯次子莫鹤生,他知晓湘夫人之事只是迟早。”
“至于云中君吕太傅,你可知,吕太傅此生最得意的门生是谁?”
苏宝儿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裹着白狐大氅,坐着轮椅咳嗽连连,气质犹如幽兰一般的温润男子。
信陵侯府世子,林意之。
“信陵世子深居浅出,面上是不问世事的闲散王侯,但士林之中何人不追捧他的诗词文章?吕太傅贵为辅政大臣,你可知有所少事都经手于信陵世子?”
苏宝儿越想越不对劲:“等等,谁人都知如今镇北林家军的小将军是林云烈三子林默之,那岂不是……岂不是九歌这三支之中,都尽归林家所掌了!”
而林家、林家……
苏宝儿闭上眼,想起盛望山在越州同她说的话。
当年引诱她师父宋音离京的人,是林云烈心腹,阮涛。
林云烈,并非是与自己同心同德之人。
“其实,如今的九歌再现,本质上就是司徒忠和林云烈的斗争吧。”
而她,而她不过一厢情愿……
“表面上是这样,可你是变局。”
张宣陵再落一子,白子一片江山被黑子吃尽,他优哉游哉地将被吃掉的白子一颗颗拾起,放回棋盅中。
“你就像这颗黑子,是搅乱局势,坐拥渔翁之利的一颗异数。”
“别忘了,你才是真正的东皇太一,九歌半数之人都宣誓听令于你。”
“你如今的迟疑,归根结底都来源于对信陵林家的不信任。”
张宣陵扰乱棋盘上的黑白棋,苏宝儿手持白子正在思考如何挽回白子颓势,猛地被张宣陵宽袖一扫,不禁急得哇哇大叫。
张宣陵眸光微闪:“要不要赌一局?”
***
汴京城。
摄政王府。
王府内张灯结彩,“囍”字遍地,一片莺莺燕燕之声,好不奢靡热闹。
而堂内歌舞升平,摄政王萧溟却不见踪影。
内院书房棋桌边上,萧溟慵懒地撑着脸颊,双指夹着一颗白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王爷就是想再久,也已是定局,翻不得盘了。”
萧溟抬眼瞧了瞧对面对弈之人,那人斜靠在轮椅上,唇色淡得像早春的樱,眼帘微垂,长睫在眼窝处扫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五月的天,他还双手抱着一个暖炉,看起来身子极为不好。
“本王和兰修下了这么多年棋,似是从未赢过呢。你也不让让本王。”
“臣若是让了殿下,殿下又怎会看不出来,到时还是臣的不是。”
萧溟闻言失笑。
院外锣鼓喧天,喜气洋洋,萧溟亦是一身大红喜袍,但是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还想赖在此处和林意之继续下棋。
他一颗颗地收棋子,问道:“青城山那边如何了?”
林意之咳嗽了两声,微垂眼帘答道:“张大天师一向深藏不露,这点小把戏,他怕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梅星川那边……”
“王爷放心,梅星川手刃杜崎,是为大梁除害,我林家必会尽全力保之。”
萧溟淡淡地“嗯”了一声:“还得再添把火呢。”
“王爷,吉时已到,该去迎新王妃了。”
萧溟冷笑:“新王妃?怕是司徒家派来监视本王的细作吧。”
“王爷,大局为重。”
今日是摄政王萧溟大喜之日,三年前七王妃坠湖身死,萧溟三年未曾续弦,如今萧溟与司徒家结秦晋之好,八抬大轿司徒家二小姐,当今皇太后之妹司徒筝入府。
吉时已到,萧溟却迟迟不出现,仍在书房中和林意之下棋。
林意之从袖中掏出一个缀着金丝边的红包,递到萧溟手中:“这是臣给王爷备的新婚贺礼,祝愿王爷王妃,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萧溟佯装怒道:“你我近二十年的交情,本王大婚,你就一个红包打发本王?”
“一条锦囊妙计,怎叫打发?”
萧溟拂开喜服宽袖,打开红包,从中抽出一张金笺,将上的绢细小字一扫而过,抬眸睨了一眼林意之,大笑着拍了拍林意之肩膀:“有卿如此,本王之幸!”
林意之被他拍得咳得更厉害了,门外有女子听到,连忙敲门问道:“世子,没事吧?”
“无妨,荷衣,你进来吧。”
洛荷衣推门而入,一袭碧绿纱裙映得室内一片清爽,她发间别着一只蝴蝶发簪,走动间蝴蝶翅膀扑闪,称得她一举一动轻盈灵动,宛若从天而降的蝴蝶仙子。
她朝萧溟微微一揖,便匆忙奔向林意之,莹白如藕的玉手轻抚着林意之的背,待帮他顺好气后,便替他把脉,暗暗给他输了点真气。
“那本王就去迎亲了,洛姑娘,照顾好你家世子。”
一句“你家”,让洛荷衣双颊染上微晕,她默默低下头,萧溟已然离去,林意之伸手,轻轻勾住她的小指指尖,亲昵之余又不逾礼:“不必放在心上,王爷一向如此。”
“世子,莫少庄主大老远请我来给你诊病,你总也该听听我这大夫的话,少思少虑才是。”
“我知晓的。”林意之温柔轻笑,微微偏了下头,“近日,陪我出一趟远门可好?”
“去哪儿?”
“青城山。”
洛荷衣皱眉:“去蜀中?怎的去那么远的地方?”
“运气好,指不定能遇见你的老朋友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