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儿觉得自己在张宣陵面前,简直无从遁形,就好像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一般。
她明明之前与张宣陵素未谋面,但是张宣陵却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
因为知道师父与青城山缘分不浅,天师道又以能算著称,苏宝儿也便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对张宣陵进行道德绑架:“晚辈如今经脉受损,天师若是不愿出手相救,玄晖索那等霸道功夫,使不出来。”
张宣陵又笑了。
在这几日短暂的接触和观察中,苏宝儿经常看到张宣陵笑。
只不过那种笑,是一种俯瞰众生的笑,没有感情,没有道理,他看着眼前人们的尔虞我诈,就好像她蹲在大树底下看蚂蚁搬家一样,居高临下。
但是,张宣陵每一次对苏宝儿的笑是不一样的。
就好似,透过她,看向了远方,那笑让他带了些烟火气息。
苏宝儿能从他的笑中感受到开怀愉悦,与一缕淡淡的忧伤。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嚣张得和你师父一模一样。”
苏宝儿小嘴一撇:“天师,您既是我师父的师叔,于我而言可是大长辈,小晚辈都要死了,您还见死不救吗?”
“错了。”
“什么错了。”
张宣陵拂尘一甩,手在隔壁石墙上按了三下,又转动了一盏火把,他身旁一座山石便向后陷去,显露出一条密道来。
“我不是阿音的师叔,我是阿音的师父。”
苏宝儿:?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宣陵,不可置信地问道:“敢问……张天师今年……高寿?”
张宣陵看起来也就三四十的模样,若师父如今还没死,也才四十出头,张天师这个年龄如何就成了她的师祖?
莫非,仙人都是驻颜有术,其实天师早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张宣陵睨了苏宝儿一眼:“四十有七,还算不上高寿。”
“天师莫要诓我,天师和我师父差不多年纪,如何能成我师父的师父?而且,天师不是一直没有收徒弟吗?”
“怎么?你是说我在跟你这小公主攀关系?”
苏宝儿跟在后面,两手一摊:“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哦。”
张宣陵脚步一顿,饶有兴致地回头看向摇头晃脑的苏宝儿,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即便我没有自己送上门来,天师恐怕也会想办法找到我吧。”
苏宝儿眉梢一挑,笑靥如花。
“萧少珙在位的时候,天师道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如今那小孩上位后,司徒家要扶植自己的宗教代言人,天师道被除只是迟早之事。”
“天师不也是料到如此,才决心大办罗天大醮的吗?”
“天师决定举办罗天大醮的时机,正是大行皇帝遗诏传到蜀中的时候,那时碰巧也是庐陵城常家被灭的时候。我对俞道长有救命之恩,一个桃仙寨名不经传的小丫头竟能杀了俞道长都打不过的璇玑阁杀手,以天师您对盛大当家的了解,自然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也就是这时,天师您知道了我的存在,这才如此高调散布消息,赌的就是我会自己前来,不,应该说,您已算到我会来。”
“天师,俞道长那本《清心经》也是天师您嘱咐他赠予我的吧,因为您知道我修习玄晖索与震寰斩,真气必然相冲,那本《清心经》便是缓解之法。”
“而且,您故意让俞道长给我的《清心经》里面载的却不是真的《清心经》,而是半本调息秘法,您这是在给我下诱饵呢。”
张宣陵闻言后抚掌而笑:“我没看错人,你有着不输你父王的洞察力。”
“而天师要见我的理由只有一个,您想在我身上谋个前程。”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可是天师,您可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得道高人,您争得很,也虚伪得很。”
张宣陵宽袖一拂,石室内猛然大亮,他缓缓回头看向苏宝儿:“师祖们的基业,又怎能毁于我手?前人拼了命,呕了血才建造的锦绣江山,又怎能让宵小鸠占鹊巢?我的争,从来都写在脸上。”
苏宝儿向张宣陵的身后看去。
只见石室正中央立着一尊雕琢精致的道姑起舞石像,那石像手缚长绫,腰佩宝剑,眉目传神,栩栩如生。
苏宝儿见到石像的脸,忽地膝盖一软,就这么跪伏下去。
那张脸,和宋音一模一样。
就连浅褐色的双瞳,赤红色的双眉,还有那眉心一朵妖冶红痣,都完美地还原了。
这是她的师父,“赤眉仙姑”宋音。
张宣陵也顺着苏宝儿跪伏的方向,回身抬首望着这尊石像。
他不禁伸出手,似是想要抚摸她的眉宇,但最终还是收回手。
“这是你师父当了绣衣之长后,差人铸造送回青城山的。这里曾经是她最常待的地方,我就把这石像立在这里了。”
张宣陵解释道。
谁吃饱了没事干,不仅给自己铸像,还给驱逐了自己的门派送去?
这不找打吗?
但想想做这事的人是宋音,一时又觉得合理了不少。
“喂,臭道士,我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要是想我,就对着这石像想吧!”
“你以后若是后悔,也跟我无关了。”
那个如火一般热烈的女子,她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随后又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后悔了,阿音。
张宣陵面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回头看向苏宝儿,苏宝儿正在对着石像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叽里咕噜的,好像在说:
师父,知闲山庄的好吃的太多了,徒儿替你吃个遍。
师父,你那玄晖索着实难练,徒儿都快练得小命不保了,你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师父,你这师父怎么才比你大五六岁,他莫不是在诓我吧?如果他在骗我,你就眨眨眼。
张宣陵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宝儿叽叽咕咕地念叨,最后看着她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抱着石像的腿蹭了好一会儿。
许久,张宣陵才发现,苏宝儿在悄悄落泪。
他也不拆穿,就站在一旁看着,随后轻声说道:“这是你师父待得最久的地方。”
苏宝儿不着痕迹地挥掉眼角泪珠,故作爽朗地说道:“难怪我师父要离开青城山,原来你们就是这么苛待我师父的,让她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着,跟关小黑屋似的。”
张宣陵却直接承认了:“这里的确是禁闭室,谁叫你师父从小就是个闯祸精。”
“但与其说是禁闭室,不如说是你师父潜心修炼的地方,她的玄晖索就是在此处悟道的。”
他指了指石室四周凹凸不平的旧迹,苏宝儿看得出来,那些都是用玄晖索打出来的痕迹。
“她这样的女子,青城山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的确不适合她。”
“可是,追随萧大侠那样的大英雄,为九歌效力,为天下卖命的结果,又是如何呢?”
苏宝儿已经送跪坐改成靠坐,她抱着自己的双膝,义正言辞地反驳道:“忠良被害,有罪的从不是忠良,而是那些暗藏的阴谋诡计!”
这话仿若一道锐利的光,斩破了眼前所有的阴霾,张宣陵早已心如止水多年,却也忍不住因这利光心生**漾。
“好一个‘有罪的不是忠良’!”
他猛然出手,扣住苏宝儿的手腕,苏宝儿只觉这一瞬间,体内所有的真气都被调动了起来,她的身体不自觉腾空,随后张宣陵抓住她的后领,以指节点中她的周身大穴。
一股暖流流入她的四肢百骸,内力充盈,身轻体飘的感觉复现,苏宝儿飘在空中,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隐隐散发着淡光。
“玄晖索,现在可以使给我看了吗?”
张宣陵话音刚落,苏宝儿双袖中的两条红绫应声而出。
她空中飞旋,双绫砸向四周石壁,一时似有山崩地裂之感。
张宣陵立于石灰碎屑之中,岿然不动。
他说道:“我们做笔交易。”
苏宝儿眸光微动,但是展示玄晖索的动作没有停下。
每一个小球,都重新击在石壁的旧迹上,似是要和宋音一比高下。
“你说的对,我就是要在你身上谋个前程,为天师道谋个前程。”
“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助你复仇,帮你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位置,拿回本就属于你家族亲朋的清白。”
面前石壁被劈成两半,赫然就是一道阴阳鱼的分界线。
苏宝儿立于那道深邃的裂痕之中,山石雨下,独她衣袂翩翩,双眸似是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
张宣陵与她相对而立,他透过她,似乎看到了那名同样不羁热烈的女子。
她身穿道袍,把完着他替她亲手而制的玄晖索,对他说:“你把我逐出师门吧,这束手束脚的师徒身份,我不想要了。”
“张宣陵,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跟我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偏要与天地对着干。”
“臭道士,你就独坐山中参你的狗屁道吧,你不要后悔!”
最后一次见面,是青城山后山之巅。
那日,九歌众首齐聚在此,在明诚真人的见证下,向起义军之首萧晔立誓。
宋音就那么玩世不恭地站在萧晔的下首,一眼也不看跟在明诚真人身后的张宣陵。
直到立誓结束之后,她才在暗处将他按下。
“白天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偷看我?”她双手勾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问他:“后悔了没,我的,小师父?”
“你在做你想做的事,这样很好,我又何必后悔?”
他屏住呼吸,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身板,一本正经地回道。
“道貌岸然的臭道士。”
她低头,重重咬在他的脖颈上,像捕猎的孤狼,勇猛且孤傲,凶狠且不羁,撕咬着她看上已久的猎物。
最终,染了血的唇亲吻上了他的唇。
青城山后山隐秘山石花竹之间,原为师徒的男女耳鬓厮磨,她摘下花田之中一朵栀子花,别在他的耳边,语笑嫣然。
“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他披散着墨发,抬手轻轻触摸着她的赤色双眉。
还有她眉心那一抹艳绝的红痣。
她微微别开脸,双手从他大敞的宽大道袍中抽出,滑润触感仍留存于手。
她重新披上那身赤红的轻纱,腰肢轻扭,媚态一扫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狂放与桀骜。
她从来都如苍鹰一般,天空才是她的归宿。
“张宣陵,我的路还没走完,你的道也没参完,从此,我们一别两宽,永不相见吧。”
谁料,一语成谶。
果真,永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