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了空和尚闪耀着金光的拳头突然方向稍偏,堪堪擦过莫鹤生,直奔他身后侧的张宣陵。
他的任务是在天下人面前褫夺张宣陵的国师称号,趁武林各宗各派都在场的时候,往张宣陵身上大泼脏水,让青城山从此在武林中抬不起头,那天师道其余的小门小派就不足为惧了。
但这如意算盘竟就这么被轻易毁了,他若是此任务再次失败,那他就只能提头去见天长使了。
不如放手一搏。
张宣陵虽然被尊称为武林宗师,但是自从继任天师后就再未在人前露过手,谁知道他这宗师称号是不是浪得虚名,只要取其性命,他也能交差。
张宣陵目光淡淡扫来,嘴角牵扯出的弧度甚至都没有一丝变化,他一步未动,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孽畜怎敢!”
随后了空和尚就如纸片一般直接被一道金光震飞,滚下阶梯,因冲击力太强,甚至连带着把好几个手下一同撞飞了出去。
众人看去,出手之人竟是少林寺住持,圆隐方丈。
圆隐方丈身披红色袈裟,手握金色法杖,浑身犹如被一层金色的光芒笼罩,肌肤也似乎幻化为黄铜之色。
他一双白眉十分浓密,尾部微微下垂,此时被周身的真气一冲,尾眉冲冠,盛气凌人。
他指着那梯间的了空和尚大骂:“孽畜!孽畜怎敢!”
但颠来倒去也只有这个词,显然是平日里鲜少骂人,这回实在气极,却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述自己冲天的怒火。
“哈哈哈哈哈!”了空和尚从阶梯上爬起来,满嘴满牙噙着血,一咧开像是生吞活剥了什么生食一样,他仰天大笑,“师父,许久未见,身子近来可好?”
“畜生,谁是你师父?我没你这样的徒弟!”
圆隐和了空是师徒关系?!
苏宝儿震惊得眼睛瞪成铜锣般圆,之前在万蝶谷的时候,苏宝儿就看出了了空和尚所用功法是少林寺秘传的金刚伏魔神通,但是却从未听说过少林寺有这么一号人物。
金刚伏魔神通乃心地至纯至刚之人才能修炼,了空和尚这种手上鲜血洗一百年都洗不干净的花和尚,苏宝儿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何他能练成此神功,所以对他是圆隐方丈的徒弟身份就更为震惊了。
“圆隐方丈的徒弟?”
莫鹤生也不禁喃喃,他头脑里飞速地回忆圆隐徒弟的名字,最后终于把了空对上了号。
“了空恐怕就是可弃。”
“什么弃?”苏宝儿疑惑。
莫鹤生解释道:“圆隐方丈的徒弟都是‘可’字辈,圆隐方丈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其他两个都是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能,唯有一个圆隐方丈最喜爱的小徒弟可弃,十几年前死于璇玑阁之手。”
“那名可弃,据说已经完全习得少林金刚伏魔神通,是个性情至纯至刚之人,却在征讨璇玑阁时死于卫景棠之手,所以圆隐方丈至今都将璇玑阁视为头号仇敌。”
苏宝儿看了眼面前闪烁交织的两颗金光灿灿的光头,疑惑道:“这了空和尚邪乎得很,这至纯至刚我是半分都看不出来。”
“师父,哦不,徒孙儿,您瞧瞧您师祖我的功法可有精进?”了空哈哈大笑,明明七窍血流不止,但是仍然笑容热烈。
苏宝儿越看越觉奇怪,如果抛开本就对了空的偏见,这人笑起来确实一脸憨厚相,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大龄孩童一般。
“徒孙儿,您不是说要我帮您分忧嘛,我忍痛离开您十余年,您见到我怎么好似不开心呢?”
圆隐方丈听都不听,自顾自地将包了铁般的拳头往了空身上砸去。
至刚的真气波动让四周旁观者纷纷身感不快,张宣陵立刻叫小道士们列阵,将二者的武打隔进一方天地之中,以张宣陵为阵眼,封住了他二人不断四散的内力,以保护周围观者。
四周旁观之人中有武学根基较浅薄的,已经因为眼前眼花缭乱的少林秘传功法扰乱了身心,周身气血都运转出岔,四周的武学大拿们就会出手相助,替他们稳住心神。
莫鹤生看了会儿,心烦意乱地闭上眼。
“你可还好?”
苏宝儿发现了莫鹤生的小异样,莫鹤生说道:“无妨。我只是想到,这了空着实胆大包天。”
“怎么说?”
“你可知,‘了’字辈是圆隐方丈的师祖辈,可弃给自己更换法号,着实是存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了空是否心存忤逆,苏宝儿不感兴趣,她的目光浅浅淡淡地定在了张宣陵的背影上。
她感兴趣的是,罗天大醮以来,青城山发生的每件事是否都在张宣陵的意料之中。
怎么偏偏这么巧,了空一来发难,圆隐方丈就在现场呢?
佛道表面不和,本可一直表现得不和下去,但张宣陵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大办罗天大醮,偏偏要请少林宗师前来观礼,所用的心思,恐怕没有表面上的说辞那么简单。
阵中师徒都已挂彩,方丈法杖挥出,使的是少林十三棍法,苏宝儿还是第一次见法杖这么用,不禁看得有些入迷。
但了空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他鹰爪斜掏,正攻圆隐命门,圆隐似是不能挡,但虚空之中了空似乎痛击到了一个屏障,被狠狠地弹飞出去。
圆隐毕竟是宗师,已然反应过来迅速跟上,在了空卸下防备之时,以金刚伏魔神通狠狠拍在了了空的胸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很少有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但因苏宝儿的注意力一直分了点在张宣陵身上,她发现那道虚空中的屏障其实是张宣陵偷偷释放的一道内力。
内力成型,张宣陵的功夫俨然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随后圆隐欺身而上,把持住了空的奇经八脉,以指节点住他周身大穴。
圆隐方丈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将了空一身功夫全废了个干净!
了空嗷嗷咆哮,在最后一刻不醒人事。
圆隐废去其周身功夫之后,满头大汗地跌坐在一旁,他面若死灰,痛心疾首地说道:“可弃,你怎成了如今这模样!为师,为师实在痛心难忍!”
“大、大胆,你、你可知,了空大人是、是先皇钦点的绣衣使者,你这是……”
张宣陵眸光微扫,那颤颤巍巍的绣衣使者便吓得连滚带爬,带着众使者往山下跑。
圆隐更是看都没有看那喽啰一眼。
“方丈不必担心朝廷那边。了空的所有罪证我已全部整理完毕,届时我三弟会随同您一起上京,信陵侯会替您在御前辩白。”莫鹤生上前一步说道,林默之闻言莫鹤生提及自己,微微颔首,向圆隐至礼。
圆隐用宽袖擦了擦自己额间大汗,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多谢二位施主了。”
好戏已然收场,众人纷纷散去,远处山间隐匿的黑纱女子冷眼旁观许久,冷哼了一声“废物”后,悄然离去。
***
之后,苏宝儿等人听圆隐方丈自白,方才得知了少林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了空,或者说可弃,曾经的确是圆隐方丈最喜爱的一名弟子。
因为这名弟子,极为热心肠,而且天资聪颖,有关武学的东西总是一学就会。
但随着这孩子逐渐长大,圆隐逐渐发现,在可弃心中没有善恶,他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在他的世界里,有人需要他,他去帮别人,就是世间最大的正义与公平。
小时候,他去少林寺附近的村庄化缘,看到有孩童因为家养的小狗死了而哭泣,因为那孩童担心那条小狗会孤单。
于是,可弃将全村的小狗都捉了来,屠杀殆尽,和那条小狗一同埋在了一起。
这样,小狗就不会孤单了。
这事引发了轩然大波,村民纷纷上山讨要说法,圆隐曾对可弃千叮万嘱,出家人不可杀生,但是可弃却认为,他只是在帮一个可怜小孩的忙,是那小孩向他祈求了帮助,助人为乐也是方丈的教导啊。
圆隐无奈,只得将其限制于少林寺中。
但他依然会问寺里师兄弟是否需要帮忙。
有人摔伤了手觉得干活不方便,他便又废人家一条腿,让他彻底不用干活歇着。
有人嫌挑水麻烦,他便把寺里所有的水井都毁了,让他无水可挑。
无数人找圆隐讨要说法,圆隐无奈,只得再将他困于一方院落之中,不让他与旁人往来。
圆隐对可弃,一直都十分偏爱,因为他心思至纯,可是不知为何越走越歪,他无论如何耳提面命,可弃似乎都听不懂。
可弃说,他只是在帮别人的忙而已呀。
但是,可弃在那一方小院子中,练成了只有下一任住持才能练成的金刚伏魔神通。
圆隐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深知可弃的心智根本无法继承少林住持之位,喜的是几十年来终于又有人练成金刚伏魔神通,少林绝学后继有人。
但他心中实在害怕。
因为可弃对他说:“师父,我是为了帮您才一直呆在这一方院落中,但我其实想出去的很。我向来有帮有还,您要如何还我恩情?”
圆隐说道:“那为师让你出去可好?”
“出去本就是我的自由,我是为了帮您才不出去,您让我出去,可就是让我帮的第二个忙了。”
圆隐想了个法子,此时武林中璇玑阁作乱,不如就让可弃出去剿灭邪魔歪道,一是向武林宣告金刚伏魔神通后继有人,二是替可弃挣回点声望,待他百年之后,寺中众僧依然能照顾他这个爱徒。
“那为师就再请你帮忙,剿灭璇玑阁杀手卫景棠可好?那人作恶多端,拿钱换命,实在不为武林所容,你若是剿灭卫景棠,世人定会念及你的好。”
“师父,你真的要求太多了。”
可弃天真无邪地说道:“我若是做了您的师父,是不是也可以总让您帮忙。”
“傻孩子,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师父呢?”
“怎么不能,我连帮了您两个忙,不仅能做您的师父,还能做您的师祖呢!”
圆隐只当他是童言无忌,没想到这次把这魔童放了出去,可弃就真的栽进了璇玑阁手中,没了踪迹。
圆隐曾在武林广布消息,称少林与璇玑阁势不两立,后又以武林绝学为悬赏寻人。
璇玑阁据点从无定所,寻常人想要买凶一般都是等杀手自己找上门来,圆隐一腔忿恨却是根本没处撒。
他不是没有想过托人向璇玑阁买凶,可璇玑阁从来没有上当过。
就好像璇玑阁在暗,他在明一样,他的一举一动,璇玑阁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此事多年过去,也就逐渐作罢。
谁料十多年过去,他折损于璇玑阁的爱徒竟然化名了空,以他师祖的名号当了朝廷走狗,和披着“九歌”皮的璇玑阁妖女联手,在万蝶谷肆意滥杀。
初听传言时,他只道是流言蜚语不足为信,谁料这下他直接亲眼看见他的爱徒在青城山颠倒是非黑白,还做出亲自投毒这等天理不容之举。
如何能不痛心疾首!
是他亲手养出了一个魔鬼!
若非出家人从不杀生,他真想一掌将其毙命!
至于了空是怎么和璇玑阁搅到一起的,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已经水落石出,众人齐心协力消除瘟疫,因防范得当,疫病很快就控制了下来。
中断的罗天大醮宣布继续举行,举行之前,张宣陵再次闭门谢客。
苏宝儿去探了两次门,都被打发了出来。
直到第三次,她远远蹲在清虚宫门口一整夜,发现张宣陵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样诚心备醮,而是偷偷从屋顶飘了出去。
苏宝儿连忙跟上。
张宣陵一眨眼就没了人影,苏宝儿轻功不俗,竟也跟不太上。
只能向着他消失的方向,冒冒失失地往后山里闯。
她跟着张宣陵艰难闯进后山一处洞府,石洞之中黑漆麻乌,大半夜的苏宝儿心里有些害怕,于是准备退出去。
忽然,洞府乍亮,所有的火盆都在一瞬间全部燃起了火,把苏宝儿吓了一大跳。
“还不进来,非要我出去迎你吗?”
洞内传来张宣陵的声音。
苏宝儿吞了口唾沫,轻手轻脚地往洞内走去。
石壁光滑,除了火盆没有别的装饰,张宣陵坐在最里,朝下首比了个“请”的手势。
“天师这会儿又愿意见我了?”
“你平日里不是跟那莫公子形影不离,就是和顾家那丫头打打闹闹,每次来找我后头都要跟一串尾巴。想要单独见你,难的是我。”
苏宝儿眉间一跳,张天师如何就知道盛桃是顾家女儿了?
而且,原来张天师一直是想见她的吗?
“我……”苏宝儿刚想说话,张宣陵便打断了她,“玄晖索,使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