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宣陵这才抬眸向外看了一眼,脸上浮出了然的微笑:“瞧,这才是开场。”
苏宝儿还在二丈摸不着头脑,莫鹤生却已神色淡然地抿了一口茶:“恭候已久了,天师,请。”
张宣陵双眼含笑,也客客气气地宽袖一拂,做了个“请”的姿势。
张宣陵虽然续了短须,但是容貌仍然稍显柔和,苏宝儿仔细看,方见他和莫鹤生长着极像的桃花眼,眉目流转间宛转有笑意,只不过那份笑意更似看破红尘的淡然,和洞穿世事的了然。
张宣陵缓步走出清虚宫,就立于清虚宫宫门口,手持洁白锃亮的拂尘,站定后闭目不动,唯有微风吹拂着他宽大的法袍。
苏宝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和盛桃两个人一屁股坐在宫门口的门槛上,撑着脸无所事事,最后只得数木门上的缝隙玩。
其余道长见她们毫无规矩的模样是敢怒不敢言,但张天师半字不语,其余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由着她们。
苏宝儿不知道这官府来的人是谁,但是她倒是觉得这张大天师表面上一副得道高人的谪仙模样,其实性子腹黑得很。
这官府的人都闯到家门口了,张大天师还这般波澜不惊地立于宫门前,显然是要让这群闯山之人爬够九千梯才行。
这就跟上山进香的香客不走够九千梯心不诚一个道理。
闯山,也要看心诚不诚,张大天师真是个狠人。
苏宝儿虽是习武之人,但她当初爬这青城山时,仍觉耗时耗力,总之还是挺折磨人的。
不知等了多久,苏宝儿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正在她昏昏欲睡时,张宣陵忽然出声令道:“列阵。”
青城山的个中好手得令后纷纷持剑而出,在山巅处结成剑阵。
苏宝儿翘首而盼,却仍然不见踪影。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阶梯下方方有一团风朝他们径直席卷而来。
剑阵眼花缭乱,直取那卷以人为中心的小旋风,濒临而下的剑像带着寒气的冰棱雨,稀里哗啦地从天而降。
而那单枪匹马而上的人则忽然停下,赤手空拳接下所有剑光,更是一爪抓住了阵眼的那名资深道士的后领,只靠蛮力便将那道士抡进了地里,随后一脚将他踢出老远。
这孤勇上山者,正是绣衣“地使”,了空和尚。
那道士像沙包一样飞出老远,但在落地时,却好像有股奇异的风托住了他的身体,让他稳稳落地。
“典睿,把剑握稳了。”
那倒地的典睿道士擦了一把额头流淌下来的鲜血,握紧佩剑,大喊道:“是!天师!”
突然,典睿的气场变了。
他的出招变得更加迅猛,每一击所灌入的内力仿若有几十年的功力,一招一式都更快更强,让赤手空拳的了空竟也有些吃力起来。
一开始,苏宝儿以为这典睿一开始只是在隐藏功力,直到她看见张宣陵微动的手指。
她又循着张宣陵的目光看向典睿,才发现典睿的一招一式竟与张宣陵的手指活动方向一模一样。
张大天师的内力竟已深到能够远程操纵旁人了吗!
苏宝儿不禁骇然。
渐渐的,了空和尚身后才涌上身披黄褐色官袍的绣衣使者,团团将清虚宫围住。
“天师,让我去。”
那位传闻中的下任天师继承人邱典文出头,向张宣陵请示。
但是张宣陵只是摇头,回绝了他。
见清虚宫外的绣衣使者愈发多了起来,后面似乎还有附近军营的武将和县台的捕官,张宣陵饶有兴致地叫了停。
了空和尚打得正酣,但以他的武学造诣,也早已察觉到了跟他对打的实际只是张宣陵的一抹内力,便不愿再与喽啰浪费时间。
张宣陵喊停,了空和尚便就坡下驴,乐得停手。
“原来是新任‘地长使’大人,贫道还以为是什么不懂礼数的小毛贼,实在有失远迎。”
苏宝儿睨了张宣陵一眼,心道这半仙不仅会装腔作势,还很**阳怪气。
盛桃则从门槛上蹿了出来,抽出黑背砍山刀,拿刀刃指着了空和尚:“秃驴,怎的又是你,我还以为你早死在我刀下了。”
苏宝儿闻言也立刻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跳到盛桃身边,抽出凤归刀,如出一辙地拿刀指着了空:“喂,假和尚,万蝶谷一战没把你的官帽子摘下吗?怎么还在这里乱跳?”
这两姊妹从小到大惹祸惹习惯了,在挑衅上更是有呼必有应,默契纯然,配合无间。
了空和尚看到桃仙寨这俩人,也不禁眼皮子跳了跳,但他却丝毫没有惧怕之意,反倒哈哈大笑:“两位施主可真是和贫僧有缘啊!施主是知道贫僧的,帮忙和尚,有帮就有还,之前万蝶谷一役了空帮助二位成功逃脱朝廷追捕……”
慢慢地,了空那憨厚的笑容逐渐变得狰狞可怖起来,他继续说道:“这次二位是不是就得把欠贫僧的命还来了?”
“啊呸,”苏宝儿一手叉腰,一手挥刀,“手下败将,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再来一百次,我们盛桃也能一刀把你捅穿一百次!”
“阿弥陀佛,”了空双手合十,随手抓住眼前飘落的一根断枝,手掌轻撵,断枝就在他掌心中化成了灰,他笑道,“比起盛施主,贫僧更想要打死了杜大人的,苏施主您的命啊。”
苏宝儿眉心竖起,手里的刀还高高举着,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往盛桃身后挪了挪。
一直在后方的莫鹤生见状,不禁掩袖轻笑,苏宝儿察觉到了莫鹤生的揶揄,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皇上圣谕,张天师,还不跪接?”
张宣陵不置可否,腰板依旧挺若青松,说道:“太祖有命,我天师道历任天师面圣免跪,了空大人不知道吗?”
了空和尚的眼皮又是一跳,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张宣陵的狂妄,而是展开黄轴,自顾自地宣道:“天师道第二十一任天师张宣陵,狂悖不堪,目无皇天,擅举皇家典仪,招致妖祸,青城山脚十二村庄疫病横行,该逆道罪不容诛,特此褫夺张逆国师之号,就地正法,邙山太平道之首张霄真君代行其位。钦此。”
了空宣旨话语一落,在场无不哗然,不少武林宗派的掌门大拿都在此处,皆面面相觑。
好一个褫夺国师之号,好一个就地正法。
好一个逆道,好一个张逆!
此圣谕用词极其严苛,动辄打杀,更换国师之事竟无任何典仪,只是黄纸一封,如此草率。
历任天师道天师都有国师称号,但是开国时太祖便有特令,历任天师仍可坐于青城山修道祈福,一是展现天家对修道之人的尊重,二是侧面体现天家无畏神佛的自信。
莫鹤生闻言后则忽然笑出了声。
了空和尚竖眉看来:“大胆,莫少庄主是在嗤笑圣上吗?”
“不敢,莫某可不敢对圣上不敬,只不过这圣谕是否圣上亲拟谕旨,就不得而知了。”
这简直就是废话,目前坐在龙椅上的还是个半大孩子,他能拟什么谕旨?
能有拟谕资格的,就那几个人,相国司徒忠,辅政大臣吕昌连、林云烈,以及摄政王萧溟。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司徒忠和皇太后司徒笙的意思。
只是没人敢像莫鹤生一样当面硬刚。
林云烈的儿子,太祖亲封的大梁第一皇商,就是要比他们这些寻常江湖人士硬气一些。
莫鹤生折扇微摇,眼波潋滟,只是面上带笑,眼中却是一片冷意。
“这其一,此次天师道斋醮,正是大梁典仪中可由百姓供祀的下三层罗天大醮,此等斋醮仪式本就可以由青城山自行举办,又何来的擅举皇家典仪?”
莫鹤生与张宣陵对视一眼,莫鹤生合上折扇,手指在大袍下比了个手势,日进立刻会意跑没了影。
“这其二,圣谕说是青城山的斋醮典仪造制灾疫,这就奇了,如今这斋醮一共才办了不到七天,灾疫四起也应该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汴京与蜀地之间若是寻常跑马也需大半月有余,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也要上十天。圣上好灵的消息,这两三天就知晓了青城山之事,还如此迅速地下了圣谕?”
“是啊是啊,千里之外的汴京消息可真是灵通呢。”苏宝儿立马附和,混在人群中阴阳怪气地带节奏,各掌门闻言都不禁点头。
莫鹤生笑道:“这时机巧得就好似早有人安排好了一样。”
“……”了空和尚一时无言。
此圣旨,天长使的确千叮万嘱过,一定要等疫病在蜀地完全散播开再上山抓人,但是谁知后山投毒事东窗事发,后山把守重重,村庄的疫病也因为知闲山庄的插手,很快就被控制住了,根本没有往蜀地其他地方扩散的可能性。
眼看着以七天为一期的大醮就要结束,了空按捺不住,只好率人上山来拿人。
他哪里知道,天长使不让他提前上山的原因在这?
但能做到绣衣使者四长使之一,了空和尚也不是吃素的蠢驴:“我绣衣使者有特殊的传信渠道,自然要比平常军报更快。”
“哦?也就是说,这消息是了空大人传的了?了空大人可是早就在青城山附近?”
“正是,贫僧恰巧就在蜀地执行公务。”
莫鹤生眼神更冷了,苏宝儿也是立马反应了过来,她从人群中又钻了出来,指着了空大骂:“所以,下令放火烧村的人就是你!?”
了空和尚扯了扯嘴角,咧出恶劣的笑容:“正是贫僧,那村长找贫僧帮忙扼制瘟疫,那我帮忙和尚必然义不容辞。”
畜生!
“圣谕里说是天师擅举皇家典仪,招致妖祸,可是莫某不才,恰巧抓住了几个混在村民中四散谣言的太平道中人,”日进已经把那抓来的四人扔了出来,并把一沓口供递到了了空手中,莫鹤生继续道,“此乃四人口供,他们都指认是这是太平道的指令。”
“另外,莫某还抓到了昔日在青城后山投毒之人,并在此人屋中找到了包死鼠的棉布,其右肩又恰巧留有我六角银标的伤口。要知道,这世间只有我知闲山庄可以制出六棱银针,绝无有抓错人的可能。”
莫鹤生眼神一凛:“带上来。”
抓到投毒之人的事就连苏宝儿都不知道,这家伙嘴倒是真严。
那投毒歹人被折磨得全身是伤,看到了空后条件反射地便是爬上前去:“大人,救我,救我啊!”
“了空大人,有趣的是,你可知此人招供了什么吗?他说他叫徐宇,是你地长使麾下部员。他所说真假与否,只需查阅吏部绣衣名单便可知晓。”
了空看也不看脚下之人,随意飞起一脚,那投毒之人便肺腑俱裂,呕出血后了无声息。
“贫僧不识此人,他这等攀咬贫僧,莫少庄主也信吗?”
莫鹤生冷笑,扬声说道:“在场诸位皆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绣衣使这等做派可是都看到了?”
“莫鹤生,莫要以为你是林侯的儿子就能狂妄至此!你这是擅用私刑,严讯逼供!”
“我看是了空大人欺上罔下,做出投毒这等天打雷劈的恶事,栽赃国师,给朝廷抹黑!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我已将此事传书镇北大营与汴京信陵侯府,想必林侯与信陵世子马上会上奏,向圣上禀明此事了。”
了空这下终于知道自己踢到了钢板,他咬住嘴唇,缓缓攥紧双拳。
真是冤家路窄,又是知闲山庄,又是桃仙寨!
上次万蝶谷任务失败就是因为此二者从中作梗,害得他卧床许久,还差些官帽子都丢了。
此番青城山任务是他戴罪立功的重要任务,本已精心算计了许久,却又被这二者搅了局。
可偏偏朝廷拿莫鹤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此人手脚抹得太干净,没有半点能下手的地方,而且后台又是林云烈,相国也只能从旁翦其羽翼,但总也不成功。
桃仙寨就更是难搞,盛望山是武林双刀之一,更是当年的开国功臣,南岭算是太祖默许的一处无法之地,固若金汤的南岭一百零八寨的武装程度不逊大梁任何一处大营,根本没人动得了南岭。
了空双拳一握,内力一散,地上其余四个太平道的杂碎便被他的内力直接轰死,他狞笑道:“如今,人证物证还俱在吗?”
就是此刻。
他犹如一道离奇的闪电,直取莫鹤生面门,莫鹤生瞳孔一缩,竟是来不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