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莫鹤生听罢后,一字不言,头也不回就走了。
没有当堂掀桌,已是他对张宣陵最大的尊重。
苏宝儿本以为,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却没想到莫鹤生这么大的反应。
张宣陵却没有半分恼怒,似乎莫鹤生此刻的态度,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宝儿莫名其妙:“这可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了,他怎么还敢发火?”
张宣陵瞧着眼前这一脸莫名,素来我行我素的女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小,不懂。”
“不懂什么?”
张宣陵轻笑出声,随后淡淡说道:“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商量好了再来找我。”
说罢,拂袖而去,竟是一步登天,直径离开了山谷,身影竟好似隐没在了天边的云翳之中。
苏宝儿跺跺脚,转头去追莫鹤生。
莫鹤生如今伤上加上,身体虚弱得很,脚程不快,苏宝儿没过一会儿就追上了他。
她专注莫鹤生宽大的衣袖,莫鹤生不停,苏宝儿便使劲儿一扯,将他的乾坤袖中一干小玩意撒了一地。
莫鹤生这才回头,低头看着地上一地物什,闷不吭声地勾腰去捡。
苏宝儿便蹲下,双手按在他的手上。
“你为什么要生气?”苏宝儿不解,“这是唯一能救你命的法子,而且双修是和我双修,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莫鹤生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苏宝儿,她的神情就好像什么都是那样的理所应当。
“我没办法跟你双修。”
莫鹤生抽开自己的手,把一地物什捡起来,直到他摸到一瓶药水,他才手指微微一愣。
那是在万蝶谷的时候用的“净欲神水”,给它命名的那一天,是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日子。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药瓶揣进自己的衣袖之中,别过身去。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想要有你。”
苏宝儿冲着他的背影,忽然大喊,竟让莫鹤生身躯一愣。
“你说,你亦如是。难道,这是我会错意了吗?”
莫鹤生背对着她,微微偏了些头,瘦削的下颌角和如桃花瓣尖的眼尾半掩半遮。
苏宝儿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我喜欢你,你是因为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愿意跟我双修吗?”
“我怎么可能……”莫鹤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苏宝儿叉腰道,“那不就得了,你扭扭捏捏啥呢,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莫鹤生叹了口气,他终于不再逃避,而是回身直视苏宝儿,问道:“你真的清楚何为双修吗?”
“不就是一男一女一起调息练功?”
“可不只是调息练功这么简单。”莫鹤生十分无奈,“你可以再回去问问张天师,双修是不是得脱衣服。”
苏宝儿闻言心生疑惑,于是仔细回忆了一下坊间对于道派双修的流言,随后又把张宣陵刚刚那段弯弯绕绕文绉绉的话拆开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灵光乍现,脸霎时就红了。
她的脑海里赫然浮现起,当初在竹清船馆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她床头放置的几本春宫图。
难怪,张宣陵在第一次跟她说“双修”之法的时候,神色有那么一丝意欲不明。
“我若是要娶你,必定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你入府。怎能为了我一人的性命,就毁你名节清誉?”
一股暖流从苏宝儿心中流淌而过,她抿唇不语,莫鹤生便当她想清楚了,安抚地朝她笑了笑,伸出手:“好了,我们回去吧。”
苏宝儿的目光微微垂向他的手,摇了摇头:“如果真要说计较名节清誉,那我们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手也牵过很多次了,我还剩什么名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救你。和嫁不嫁你,名不名节没有关系。”
“你不在乎,我在乎。”莫鹤生心中一阵难过,“我要替你着想,我想给你这世间女子最好的,而不是如今这样让你无名无分地受委屈。我不想你以后后悔,宝儿。”
“可你给不了我,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有身份。我们做不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侯门嫡子,我是匪寨孤女,如何嫁你?你难道要昭告天下,你莫少庄主娶了个山里的野丫头,让世人嘲笑吗?”
从越州一战开始,苏宝儿就知道,她已经沦陷了,她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
可是她又何尝不知,她和莫鹤生很难会有结果?
无论是身份差距,还是八年前那扑朔迷离的长辈恩怨,她和莫鹤生的前路都是一片黑暗。
所以,又何必想得那么长远呢。
她苏宝儿,从失去了一切的那天起,活着便是为了只争朝夕。
“所以,我不在乎的。我喜欢你,我要救你,这是我的事,我不想把我的喜欢和婚姻捆绑在一起……”
苏宝儿还想说些什么,莫鹤生却忽然一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一缕莫鹤生独有的香草幽香闯入她的鼻尖,温柔且安定。
“别说了。”
苏宝儿被莫鹤生禁锢在怀中,只有上半张脸从他的肩头露出,她还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别说了,我求你,我会心疼。”
苏宝儿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想着凡事一吐为快,她闭上眼,享受着莫鹤生温暖的怀抱,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毛绒绒的后脑,像是在哄什么小动物一样温柔。
“我不允许你再说自己没有父母,只是山野丫头。你明明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是一出生便有了封号,集万千宠爱为一身的公主。”
“我娶你,是我高攀了你。我又怎能,再为了自己的性命,委屈了你?”
苏宝儿猛然瞪大双眼,她一把将莫鹤生推开,退后了两步。
“你在……说什么?”
“公主殿下,”莫鹤生眼中是无尽的心疼和懊悔,“是玄之失职,没有时时刻刻保护好你。”
山谷有风。
吹开了一片山花烂漫。
苏宝儿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日,皇爷爷降旨,给顾家姐姐和林家老三赐婚。
一个像男孩子一样粗蛮调皮的将门虎女,一个生得像女孩子一样文静瓷白的侯门嫡子,谁看了不说一声登对。
顾家的清洮姐姐,也就是如今的盛桃被赐了婚,也仍然懵懂无知,搭着软糯瓷白的林默之肩膀,同苏宝儿讲笑。
“公主表妹,你知道什么是成亲吗?”盛桃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却还要来向妹妹嘚瑟。
那时还是萧妙琛的苏宝儿小脸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摇摇头。
“就是和你父王和母妃一样,和一个人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干什么都在一起。”盛桃掐了掐林默之的小脸蛋,“陛下赐婚,就表示默之弟弟以后就是本小姐的人了,得每天陪我去校场练人玩。”
“顾清洮,你别掐我。”林默之委委屈屈地抗议。
“叫姐姐,没礼貌。”盛桃搂住林默之,改掐变揉,手心里滑滑嫩嫩的,感觉特别舒服。
苏宝儿当场嚎啕大哭:“我也想和表姐成亲,我也想和表姐每天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她像一个糯米团子,圆嘟嘟地滚到盛桃和林默之中间,用力挤开林默之,钻进盛桃怀里嘤嘤地哭,死拽着她的衣服领子不放。
“我讨厌林默之,我讨厌林默之!”
这时,莫鹤生和萧少珙正好来接弟妹各回各家,便见到苏宝儿如此争风吃醋的场面,萧少珙听完前因后果,顿时发笑,他拉着苏宝儿,温柔说道:“你表姐说得不完整,成亲可得跟男孩子才行呢。”
“那本公主要跟兄长成亲!”
“兄长也不行哦。那个人要比我,比你清洮姐姐,还要爱你护你,你的未来驸马,会时时刻刻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苏宝儿闻言似懂非懂,她环顾四周,轻轻挣开萧少珙,啪叽啪叽地跑到莫鹤生面前,抱住他的腰,仰起脑袋软乎乎地问道:“玄之哥哥,你跟本公主成亲,好不好?”
“玄之哥哥,会时时刻刻保护本公主的,对不对?”
莫鹤生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她不记得了。
但他定是应允了的。
粉色的花瓣拂了苏宝儿满身,她怔怔问道:“你知道了?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是,我知道。”
“那你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我贪恋和公主在一起的时光,这才假装不知。可双修之事却万万不可。”莫鹤生隐忍地垂下眼眸,避开苏宝儿的视线,更不敢望向苏宝儿,“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的父亲当真与八年前那场流血政变相关。”
“我更怕,万一此事当真,公主会后悔今日所作的决定。”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的肉中,疼得心颤。
“我总归是,舍不得你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