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青岚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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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意之竟不远万里,随至蜀地青城山,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但他好似有了个专属发言人,凡问什么问题,林意之便只是神秘地笑了笑,洛荷衣便在旁边替他回答。

久而久之,苏宝儿都不禁腹诽:这世子有够懒的。

“那我还问你做什么,我直接问荷衣姐姐就好啦。”苏宝儿翻了个白眼,林意之坐在一边喝莫鹤生替他斟的茶,似乎终于有要开口的意思,但是洛荷衣又抢了个先:“这段时间,世子舟车劳顿,还着了些风寒,喉咙不舒服,不宜开口说话。你有什么事,问我也是一样的。”

“荷衣姐姐,你不对劲。”

苏宝儿环臂斜看着洛荷衣,目光从上到下,大有审视之意。

“怎么了?”洛荷衣不明所以。

“知道的,说你是被重金请上侯府,给世子治病的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洛姑娘是世子夫人呢!”

苏宝儿刚说完,就挨了洛荷衣好一顿打,林意之那般沉稳的人,端茶的手都不禁颤了一下,茶杯里的茶水险些溅出来。

洛荷衣袖子一拂,便有无数蝴蝶从门窗缝隙处挤了进来,追着苏宝儿扑棱翅膀,苏宝儿哇哇大叫:“你的蝴蝶怎么无孔不入!”

“下次再乱讲话,我就召马蜂来蛰你。”洛荷衣叉着腰笑眯眯地威胁道。

室内空间狭小,苏宝儿为了躲蝴蝶攻击,赶忙打开门冲出去躲,洛荷衣表面温温柔柔,可在这事上却是依依不饶,也追了出去。

远处还能听见苏宝儿的求饶声,屋内俩兄弟只得无奈相视一笑。

两个姑娘终于跑了,林意之才有机会开口。

“你和苏姑娘……”林意之意味深长地看了莫鹤生一眼,莫鹤生还在装傻,林意之只好把话挑明了,“几个月不见,突飞猛进啊。”

莫鹤生伸手扒拉了一块甜果子,低头掩去眼中的甜意:“我不太懂大哥的意思。”

林意之本可以不拆穿他,但是难得看到莫鹤生如此模样,忍不出抢走他用来遮掩的果子,笑道:“几个月前,你还是一副要去抓女强盗的义愤填膺样,几个月后,倒是满心满眼都离不了某个人呢。”

莫鹤生反唇相讥:“大哥不也是?我不过是请洛姑娘给大哥看看病,没想到,这一看就是好几个月,大哥虽然气色看着好了不少,但病情却好似更严重了。”

“更严重了?”

莫鹤生笑眯眯地说道:“毕竟大哥连话都不会说了。”

林意之不禁咳了起来,只不过这咳嗽更似是掩人耳目。

莫鹤生也不跟他继续揶揄,听苏宝儿和洛荷衣的声音,似是已经跑远了,于是正色道:“我不同大哥绕弯子了,大哥要散心有一万处地方散,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来青城山,怕不仅仅是散心养病吧?”

林意之也就不再跟他插科打诨,神色微沉:“局势有变,信中不好展开说。”

“大哥可以召我回京,而不是快到了才差人给我送信。”

林意之摇摇头:“我听默儿说了,若要治你体内沉疴,需得你与苏姑娘一起练一套天师道秘法。”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过了苏姑娘如何成为苏小天师的惊世骇俗事迹,她神功练成,想必玄儿你的伤势也已痊愈。”

莫鹤生长袖一拂,远处的房门便因他的掌风轻轻关上:“的确,莫非大哥是为了此事?也好,让天师给大哥瞧瞧。”

林意之将迫不及待的莫鹤生按下,拒绝道:“我与你不同,我从小根骨便差,未曾习武,还是让荷衣给我调养便好。”

“我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何事?”

“公主还活着的事。”

莫鹤生心中一惊,但是面上却丝毫不显山不露水,他故作疑惑道:“公主?哪个公主,如今大梁还有公主么?”

林意之浅笑着盯了莫鹤生许久,随后了然地点点头:“我已经确认好了。”

“大哥这是何意?”

“玄儿,你的伪装功夫没练到家,我太过了解你,你在我面前装傻也不过是画蛇添足。”

林意之目光移开,似是不再想听莫鹤生的辩解,他感慨道:“能让张大天师如此偏护的人,这世上本就没几个,玄儿你这是沾了公主的光啊。”

莫鹤生如此精明之人,在林意之面前,偶尔也不得不有无处遁形的感觉,他也就只好沉默不语,即算是默认。

“对了,你可知最近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真假九歌之事?”

“自然知晓。”

林意之从宽袖之中掏出一根金色花笺,此笺狭长,刻有镂空莲花纹饰,上题红色娟秀小楷:

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九歌·少司命

“你瞧,这是父亲命人从西南地区事发地要来的九歌花笺,模样甚是精巧。”

“如今留下这花笺的地方主要在南部地区,由东至西,皆有出没,而且留下的花笺风格迥异。”

“西南喜留诗歌,且必注明少司命;正南更率性而为,常以行草直言所做之事,极为坦**;东南则喜在笺中写朗朗上口的藏宝诗,插在穷苦百姓的门墙边。”

“三处地方的九歌风格大为迥异,可见是个互通消息的组织。”

莫鹤生坦然说道:“九歌所做之事,皆为侠义之事,是个人还是组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倒觉得,大梁上下皆有如此侠义之士才好呢。”

林意之把玩着手中精巧花笺,继续说道:“无名英雄,自然是多多益善,不过这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

“这花笺工艺,甚为巧妙,我传信问过宫中巧匠,方知量产图案如此繁复的镂空花笺有多困难,这九歌随手留下的一根花笺,在市面上都能卖出不少钱,玄儿,你怎么看?”

莫鹤生接过花笺,仔细端详:“工艺确实精美,但只要掌握方法,雇上能人巧匠,大量制作也并未他说得那么困难。”

林意之抬手撑着脸颊,目光扫过莫鹤生不露半分破绽的脸,微笑道:“的确,你才是大行家。”

他环顾四周,看到房内有棋盘,于是招呼莫鹤生将棋盘拿来:“许久未与你对弈了,赔大哥下一局吧。”

***

苏宝儿和洛荷衣还在外头打闹,忽然便撞上了刚见完张大天师的林云烈,洛荷衣立刻收起玩闹姿态,端庄地朝林云烈行了一礼。

“洛姑娘不必多礼。”

苏宝儿瞥了一眼林云烈,最后只朝他点了一下头。

“大胆,这可是信陵侯林云烈,即便你是小天师亦是庶民,胆敢不跪!”林云烈身旁的唐钰立刻朝苏宝儿叫嚣道。

跪?

若放在以前,林云烈得朝她下跪。

放在现在,林云烈这个愧对于万千将士英魂的小人,更得朝她下跪。

她眼中闪过嗤笑,反唇相讥道:“不是不必多礼么?我只是听从了林侯的指示啊。”

“侯爷是让洛姑娘不必多礼,又不是……”

“唐钰,你和洛姑娘去照看世子吧。”林云烈制止了唐钰,而是向苏宝儿发出邀请,“不如请苏小天师带本侯参观一番青城山吧,二十多年未来,也不知变了什么样。”

“侯爷!”唐钰不解,但林云烈一个眼神威慑,便让他不敢再说半字,灰溜溜地同洛荷衣离开了。

苏宝儿亦是不解林云烈此意,扬了扬眉梢:“侯爷,如此信任我,竟敢单独与我呆在一起?”

“与其说信任你,不如说信任本侯自己。”

说罢,林云烈将置于身后的长枪立于身前。

这的确是一代宗师该有的气魄。

苏宝儿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随手一扬,指着清虚宫外的对联:“那就先看这个吧。”

林云烈不明所以地回头去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林云烈走上前去,手指触及联语的刻痕边缘,忽地,眼圈竟红了,“这是顾兄的字。”

林云烈这样的反应倒是在苏宝儿意料之外,问道:“林侯光凭借字迹,就能认出是出自谁手?”

“疾风将军乃我同袍,亦是我的义弟,身为兄长的我,又怎会不识得他的字迹?一眨眼,顾兄英勇牺牲,也过去十二年了。”

苏宝儿不禁退后半步,迟疑地瞪着林云烈,心中竟有一丝松动。

不,虚伪,他只是在惺惺作态。

“苏小天师,这附近可有花卉可采?我想采折几株,献于我这位战友。”

“侯爷请随我来,青岚峰上的清心花,恐怕最适宜不过。”

青岚峰是疾风将军顾岚之曾经修炼的山峰,性苦明目的洁白清心花海,乃青岚峰顶一绝,只不过因为顾岚之的原因,此峰已久未有人烟,道路也有些衰废了。

只不过,苏宝儿和林云烈都是武功高强之人,这样难走的道路,并没有难住他们半分。

“看来,苏小天师内力的确深厚,走了这么许久,竟也半分气喘也没有。”

“托张大天师的福。”

苏宝儿自与林云烈爬山以来,便十分话少,但林云烈却很是亲切,时常问东问西,想要和苏宝儿多说几句。

一个面容与气质都十分威风凛冽之人,和她说起话来,却像是在逗孩童一般,十分温柔。

这让苏宝儿想起来小时候见过的林云烈,在她的回忆里,林云烈对她一直都是这般温柔的,即便面容依然不苟言笑,可是语气总是十分缓和。

所以儿时的她,一直都很喜欢林云烈。

总是“林伯伯”“林伯伯”地喊。

登上青岚峰顶,只是顷刻之事,林云烈采撷了几多清心花,向外远眺,之间云海与山峰,和半隐于云层之间的金灿华光。

他的披风被扇风吹得很高,逆着光的身姿,犹如泰山一般伟岸。

“顾兄,郡主,还有太子,太子妃,宋长使……”

他望着那天边的华光喃喃说道:“八年前的那一场政变,夺去了本侯此生所有的挚友。”

苏宝儿的手缓缓抚上了腰间的刀柄,她警惕地盯着林云烈的背影,冷笑道:“挚友?”

“八年前,只要你及时出兵,便来得及将围城数日的久泉镇救下来。”

“你为何,没有出兵?”

林云烈没有回头。

“东宫出事,太祖被胁,本该执掌内廷安危的宋长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营帐之中?”

“是谁,通敌叛国?又是谁,假传圣旨?”

林云烈这才身姿有些松动,他微微侧过身,面容逆着阳光,让她看得十分模糊。

“宝庆,你果然在怪本侯。”

雪刃,应声出鞘。

***

刚才还霞光漫天,如今却乌云蔽日。

苏宝儿持刀立于青岚峰之巅,鲜血顺着长刀的血槽,一路滑至刀尖,落了满地。

她的目光,从倒地的林云烈身上,慢慢移至她的身后。

清心花海中,立着一人。

那人白衣金线,松山鹤纹,发簪鹤羽,身姿有若玉树兰芝,面容似白玉无暇。

山风吹得他墨发凌乱,吹得他桃花美眸似水如冰。

他看着她,又看着地上的林云烈。

手中价值连城的折扇跌落在地。

苏宝儿提着刀,昂首面向四周所有对准她的箭矢。

莫鹤生忍住喉咙的颤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

“苏宝儿,你答应过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