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之问盛桃,能不能教他吹《桃夭》的下阕,竟让盛桃有一时的恍惚。
她很少回忆儿时的事,但是每次看到林默之,很多她以为她早就忘记的过去,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浮现。
她和林默之,是同年同月同日,隔着一道院墙,一同生下来的。
说来有缘,这厢疾风将军府里,淳源郡主刚刚生产得女,没过几个时辰,隔壁信陵侯府的莫夫人便又得第三子。
两家早年一同征战沙场,素来交好,就连在京的院落都只有一墙之隔,顾岚之和林云烈在一次宫宴上提起此事,趁着酒劲玩笑说要订娃娃亲,没想到却被太祖皇帝当了真,当场赐婚。
这份姻缘便就这么板上钉钉,成了京中和军中的一段佳话。
顾清洮生下来没多久,西境三十六佛国动乱,疾风将军夫妇临危受命,阖府迁至久泉坐镇,六年后才回京复命。
顾清洮第一次见她这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未婚夫,就是随同父母回京复命的那天。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融融春日,京城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她见过太祖皇帝后,又随父母去东宫和太子太子妃叙话,她则在别院和嫡皇太女萧妙琛一起吃茶点。
这小公主可爱是可爱,像颗雪团子,但就是年纪太小,口齿不大伶俐,只会抱着顾清洮的腿呀呀乱叫,兴奋起来还会流口水到她腿上。
顾清洮心中嫌弃,趁宫人一不留神,就溜了出去。
她躲着宫人,在皇宫里四处乱逛,似是摸到了皇家学堂一样的地方,便见里面熙熙攘攘,快要打起来似的。
她趴在墙上观看了半晌,便见一棵桃花树下,身穿一袭深青色锦服的小姑娘披头散发地蜷缩在地上,几个比她高大不少的少年正在辱骂她,那小姑娘大声驳斥,竟还有人挥起拳头吓唬她。
好家伙,皇宫里也有人敢以多欺少?
顾清洮纵身一跃,抽出她腰间孩子使的小小桃木剑,剑指众人的模样威风凛凛。
“住手!”
大孩子们回头看她,问道:“你谁啊,多管闲事。”
“替你爹娘教训你的人!”
说罢,顾清洮就挥舞着她那柄没开刃的桃木剑,把这帮熊孩子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各找各爹。
顾清洮潇洒收剑,走到那小姑娘面前,伸出一只手,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谁料小姑娘没有拉她的手,因为她的双手一直护着一只翅膀受了伤的小雏鸟。
“你是因为这只小鸟跟他们吵的吗?”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点点头:“嗯。”
“我帮你把它养起来,等它伤好了再放出去。”
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捧着小鸟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谢谢小哥哥。”
“哥……”顾清洮还没来得及纠正她,便见四周围上了一大圈陌生人,其中还有她的父母。
她刚才那一下出手可不轻,将门虎女,初次进宫,就把几个宗室子弟打得鼻青脸肿,还闹到了太祖皇帝跟前,太祖皇帝听完原委,非但没有责罚,反而哈哈大笑。
他大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第一次见面就能如此有默契,朕的这条红线还真没牵错。”
顾清洮这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她搭救的这个小姑娘,就是她那位未曾谋面过的未婚夫。
她还跪在堂上,却忍不住偷偷问她旁边粉雕玉琢的林默之:“小妹妹,你是男的?”
林默之也是一脸莫名,但他在皇宫中伴读有些日子了,知道殿前不可窃窃私语,于是顾清洮没得到回应,却被她爹爹一巴掌按住脑壳,额头磕在了地上。
后来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比女孩子还漂亮,粉嘟嘟白净净的“小姑娘”,真是她未婚夫。
不过她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未婚夫,她只知道,林默之就是和爹娘那样,未来要和她住在一个屋,睡一张榻,天天陪她玩的人。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这不就是多了个小妹妹,啊不,多了个像妹妹的小弟弟吗?
她是顾家独女,从小在边陲长大,身边都是疾风军中的将士,同龄玩伴极少,回到京城后,她天天在爹娘耳边念叨要林默之来家里玩,后来林默之真就来了。
她这才注意到,林家三兄弟早都认了爹爹为干爹,但只有老三会住在顾府上,跟着爹爹和自己一起学内功功法。
她自小就爱戴银冠,穿银铠,着玉带,然后掏出她的小小宝剑,骑着她珍爱的小白马上在草原上驰骋。
回京后没了大草原和大沙漠,她只能掏出她的小小宝剑,骑着她珍爱的小白马,带着文文静静的林默之一起,在自家院子里兜圈子玩。
她六岁的时候马术已经极佳,完全可以带人共乘,他们二人时常一起骑马,可以说林默之的马术是她手把手搂着教会的。
他们一起练内功,一起习武,一起读书,一起玩耍,每天都在一起,顾清洮对她这个未婚夫是哪看哪满意,除了他每次都对自己直呼其名,除了他不喜欢自己给他编辫子插头花。
有一次,他俩又溜出府上街玩,恰逢街上有一支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街上小孩子们到处乱窜,去接迎亲队伍扔的喜糖和花瓣,嘴里则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歌谣。
“以前只在《诗经》中读过此篇,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桃夭的场面。”
林默之喃喃,顾清洮则懵懵懂懂,扒开刚抢到的喜糖塞嘴里含着,含糊道:“等我及笄了,我们也能这样,比他们还热闹。”
“嗯,你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子。”
顾清洮看向比自己漂亮好几倍的林默之,抠抠脸:“可是我想骑大马。”
“新娘子哪有骑大马的,你得坐花轿。”
见顾清洮又要同他吵嘴,林默之话锋一转,问道:“你叶子吹得好,可会吹这《桃夭》?”
顾清洮又来了兴致:“这有什么难的,听听就会了。”
林默之便跟着她学,但他音律天赋不佳,学个上阕已是勉勉强强,顾清洮不耐烦,觉得吹叶子还不如斗蛐蛐好玩,于是就搁下了。
每次林默之让她教,她都嫌他五音不全教起来麻烦,总是随便就搪塞了过去,此事也就这么慢慢搁置了下来。
这导致林默之只学会了上半阙,连学好了都称不上。
林默之盘着他那件喜袍,坐在院子外的石阶上,一板一眼地跟着盛桃学吹叶子,可是他实在是没什么天赋,吹得跟鬼哭狼嚎无甚区别。
盛桃一如以往,很快就没了耐心,她裹着喜袍就地一躺,隔着一片松山竹林,在林叶缝隙之中,看漫天的星辰。
她一手枕着脑袋,偏头问林默之:“为什么又突然想学下半阙了?之前我要教你,你不是不搭理我么,不仅不搭理我,还打我。”
林默之没搭理她,继续吹叶子,吹得盛桃想睡不能睡,想醒又不想醒,最后只想把喜袍一脱,蒙住他的脑袋,让他住嘴。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个人。”
盛桃心中一紧,她心虚地瞟了林默之一眼,到嘴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我只是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穿上这件衣服。”
“喜袍么?为什么?”
林默之将叶子捏在手心,和她并肩而躺,今天发生的一切,他本以为自己会发怒,会愤恨,会厌恶盛桃厌恶到连看她一眼都恶心。
可是没有,他其实心里很清楚,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无论盛桃对他做了什么,他都无法发自内心地厌恶她。
因为,她太像她了。
即使性别不同,长相不同,可是她们的音容笑貌是那么的相似,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会透过她,看向她。
“盛桃,你为什么要和我开成婚的玩笑?这不好玩。”
盛桃挠挠头,她心里嘀咕着:“其实也不是在开玩笑。”
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知道了,你不喜欢被当成大姑娘嘛。”
“的确。”林默之偏头看向盛桃的侧脸,她的眼角有一颗红痣,那是顾清洮没有的,每一次,林默之的目光都会被这颗红痣吸引,但是如果刻意不去看,其实盛桃就连侧脸都和顾清洮有几分相似。
林默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想顾清洮了,所以才会这么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顾清洮的身影。
“我刚出生时和大哥一样,身子也不大好,很晚才学会说话,老家的老人说要把我当成女孩养才容易养活。所以,我小时候有点……雌雄莫辩,总是被宗室子弟欺负,一直以来我都很讨厌被人误认成女人。”
盛桃饶有兴致地说道:“所以你才在军中对自己那么狠?可是就算天天风吹日晒,你长得还是很漂亮。”
林默之凌厉地扫了她一眼,但很快那份冰冷便消散了,盛桃打着哈哈:“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让你当夫人了,我都说了,你可以做我的压寨夫君嘛。”
“我说了,成婚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林默之一本正经。
“好啦好啦……”
盛桃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从地上坐起身,谁料林默之的话并没有说完。
他说道:“因为我会当真。”
“啊?”
正要站起来的盛桃腿一软,又摔坐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瞪向林默之,林默之也已经坐了起来,他冷淡地看着她,说道:“盛桃,不好惹的那个人,是我。”
“所以,别惹我。而且……”
而且,这对你不公平。
他不想,把盛桃当做她的影子。
他会收起自己还未交付出去的心,但前提是,盛桃不能再无止境地撩拨他。
“而且什么?”盛桃问。
“而且,我将会是你的敌人,你若现在不杀我,你会后悔。”
盛桃自嘲地笑了笑,她答道:“那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