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阁阁顶。
苏宝儿理了理自己三天没洗的衣裙,方绮罗趴在门外探头探脑,不久后又缩回来问:“你到底要找我娘干嘛?”
“我警告你哦,你要是敢动我娘一根汗毛,我豁出去这条命也得拉你下地府!”
苏宝儿好笑地看着方绮罗不断试探的模样:“你要是真觉得我会害你娘,你早就跟我拼命了,何必等到此时此刻?”
“……”
方绮罗嘴上不承认,但是心中早已认定苏宝儿并非恶人。
“绮罗,快去把那位姑娘,请进来。”
方绮罗应了一声,将门推开,领着苏宝儿进屋。
入屋即为一扇绣画屏风,绣着脍炙人口的吴家娘子军定关山的故事,清一色女将提枪耍刀,纵马扛旗,巾帼不让须眉,很是英姿飒爽。
苏宝儿看着这扇绣画,眼底一热。
她绕过屏风,拨开绸制的帘子,便见沈筹和方齐臻二人齐立于主座一旁。
沈筹见她已入内,双唇微启又合,她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这才稳住心中的汹涌澎湃。
“建元二年,梅香洲头,九秋风露。”沈筹试探问道。
苏宝儿喟然长叹,应对自如:“左岸银杏,步六有十,酒对知音。”
沈筹终于忍耐不住心中潮涌,悲嚎一声,向苏宝儿长跪不起。
方齐臻亦是掀开长袍,一同朝苏宝儿跪伏行君臣之礼。
方绮罗懵了,她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地看着跪伏在地埋首大哭的沈筹,还有朝苏宝儿行君臣三叩首之礼的方齐臻,腿一软,也稀里糊涂地紧挨着方齐臻跪了下去。
“缙云!缙云!你在天之灵!”
苏宝儿眼眶通红,她几步上前,想要搀扶这一家子起身,可沈筹却死活不肯起。
她泪流不止,痛心疾首,几次哽咽皆捶胸难耐。
“殿下,殿下让我好好看看你!”沈筹泪眼摩挲,抚摸着苏宝儿的脸庞,“可怜的殿下,这些年在外蹉跎,都变了模样,臣妇是一点都认不出……”
“沈姨,这是易容。”
苏宝儿撕去脸上伪装,沈筹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像,真是像!你儿时长得像你父王,可长大后却越来越像你母妃了。看到你,就好像缙云回来了一样。”
方绮罗在旁听了不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您、您可是,那位很多年前命陨火场的,宝、宝庆殿下?”
“你可以叫我苏宝儿。”
“啊呀!”方绮罗大叫一声,“我终于知道苏小宝这名字为什么那么似曾相识了!”
方绮罗如数家珍:“苏宝儿不就是那个赏蝶会魁首,越州抗倭先锋,青城山上被张大天师传授了天师道秘法,被选为下任天师继承人,结果一刀捅了信陵侯,被全境追杀,与震寰斩传人‘桃大郎’盛桃齐名的美艳刀客——‘桃花刃’!”
“……”
苏宝儿被方绮罗这么一打岔,什么故人相逢,什么满腔悲愤,都化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羞耻。
如果可以,她此时蜷缩的脚趾,能在地下挖出一座知闲山庄。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大概,只有,‘美艳刀客’这句评价我心领了。”
***
苏宝儿和沈筹夫妇好一番推心置腹后,二人才肯起身,苏宝儿坐在主位,与沈筹商谈要事。
沈筹是太子妃苏缙云从小便相识的闺中密友,二人十二三岁时便一同选入天衣阁中做绣娘,形影不离,宛若伯牙子期。
方才苏宝儿与沈筹所对的“梅香洲头,酒对知音”,是只有两位闺中密友才知的约定。
她俩曾在建元二年秘密出游,在梅香洲头左岸的银杏边埋下了两坛女儿红,约定好要在十八年后,子女成婚时拿出来一起快活。
那年,正好是方绮罗出生的年份。
苏宝儿则是两年后才出生的。
这件事,只在二人一次宫中小聚中谈起过,当时苏宝儿正好就在苏缙云怀中玩耍。
苏宝儿听完故事,还哭了许久,说母妃偏心,只记着皇兄,不记着自己。
苏缙云只好哄着她,说那坛女儿红是留给她的,一点都不让萧少玮知道。
后来,苏缙云甚至缝了一片银杏叶在她的贴身的小围兜上,苏宝儿才不再闹腾。
沈筹本来只是抱着侥幸的心理问了一嘴,不料苏宝儿竟然真的还记得。
“我一开始也不敢托大,但直到看到您那扇娘子军定关山的屏风,我才肯定,沈姨从未变节。”
太子妃嫁入皇宫后,便深居简出,多年来只在皇宫中相夫教子,极少与外再有联系。
而她曾经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绣娘,前朝达官贵人为求见她一面可以一掷千金,若求她的绣作,那得豪掷万金。
因为她的作品,基本都是入贡的贡品。
能穿上经过她手的服饰,本身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苏缙云甚至曾经为了习得奇针,乱世之中仍远赴江湖,修习武功。
她这般女子,为将一项技艺化臻入境,不畏艰险,敢于冒死,又怎会甘居人下,成为一只深居宫中,不闻不问的金丝雀?
苏缙云曾对苏宝儿说过,她最喜欢的戏文,是文能在家相夫教子,武能提枪纵横沙场的吴家娘子军。
苏缙云,本身也是这样一位女子。
大梁建立之初,并未将前齐高官赶尽杀绝,而是择贤选任。
可是这就难免有不少妄图复兴前齐的余孽混杂其中,前齐官员和开国功勋之间亦难免生出隔阂。
有些事情,得由太祖皇帝和太子萧渊在前朝平衡各方。
而有些事情,得由皇后和太子妃出面纵横捭阖,调停内宅官妇之间的矛盾和计算。
皇后和太祖皇帝一样,是江湖草莽出身,虽胆识过人,但大字不识,总因出身问题被朝中贵妇背后耻笑。
太子妃苏缙云本就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她早年的名声在京城内院闺中都极为响亮,说话极有分量。
另外她还对京中官宦眷属之间的关系如数家珍,哪家与哪家是拐弯姻亲,哪家与哪家曾因何事结怨,哪家内宅之中妻妾不合,她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表面上太子妃从不在外露面,实则各家内宅纷争,只需她一句话便能摆平。
如今苏缙云已薨逝,能够达到苏缙云在京城内宅声望的人,只有针法大师沈筹。
这也是苏宝儿专挑在贺春夜宴前来见沈筹。
一是因为沈筹只在此时露面,二是除夕之后的贺春夜宴,沈筹可与朝众所有官眷一同出席,那夜正是联络的好机会。
“当年天衣阁一直归太子妃掌管,我被太子妃远调苏州织造署,所以坊间才有了我与太子妃不合的传言,也正因这则传言,我在八年前内乱中才幸免于难。”
“殿下托我秘密联系拉拢京中贵妇,就不怕传言是真非假?”
沈筹试探问道。
苏宝儿莞尔:“很多人都不知道,苏州织造是怎样一块肥缺。当年母妃派你前去苏州,一是想让你打通当地丝织贸易的关节,二是特地留了高利空间给你。再者,若非我母妃,你又如何能与我方叔相识相知?”
方齐臻闻言,含笑朝苏宝儿作了一揖。
“如果你非可信之人,我不会来见你。”
苏宝儿轻啜茶水,继续言道:
“而且,你也不会有机会,能将此事泄露分毫。”
如果说前一句,苏宝儿的语气还算尊敬有佳,那后一句,已然是王者霸气的威压。
沈筹与方齐臻自然已听出了苏宝儿的言外之意。
苏宝儿是何许人也?
她可是萧渊和苏缙云的女儿。
若非已将他们调查了透彻,又如何会轻易露面。
沈筹与方齐臻纷纷离座下跪,早已震惊不已的方绮罗也颤颤巍巍地扑通跪在父母身后。
“殿下放心,沈筹一家愿誓死效命,只为替太子与太子妃殿下讨回公道,洗刷冤名!”
“快请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沈姨,方叔,我信你们。”
众人又在屋内筹划片刻,苏宝儿临走时,方绮罗终于忍不住喊住了她。
“殿、殿下,我肯定听爹娘的话,对您别无二心的。就是、就是我体内的蝶毒解药……”
苏宝儿这才想起了这茬子事儿。
她一本正经地言道:“那个啊,没有解药。”
“啊???”
方绮罗一听差些吓晕,苏宝儿却绷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
另一个倒霉蛋被放出天衣阁后,玩命地往家里跑。
他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用来“英雄救美”的夜行衣,慌不择路迎面撞见一名早在街口等他的小厮。
“快,快回家!赶紧搬救兵去天衣阁救人!”
小厮推着任祈年上马车:“少爷,您没事儿吧!”
“别那么多废话,赶紧回家找爹爹!”
任祈年蹲在马车里,拿了个食盒盖子托着,拼命抠嗓子眼,但是仍然是无用功,啥也吐不出来。
他比方绮罗还惨,被苏宝儿塞了两颗毒丸,苏宝儿一巴掌拍下去,他连味儿都没尝出来,就咽了下去,哭都没地方哭。
他又惊又急,但又有些兴奋。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惊险刺激的事,心底油然生出一些少年意气。
但在马车上坐了回,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京城的路,他闭着眼也知道到哪儿了,他家里天衣阁不远,也就两个路口,可马车却早已拐了四五个弯了。
“阿升,怎么回事,你怎么给少爷我绕路呢!”
任祈年挑开帘子,便见四周高墙耸立,根本不是自家那条小胡同。
“阿升,你!”
阿升跳下马车,朝他作了一揖:“少爷,咱到了。”
高墙红门之后出现两个穿着军服的壮汉,左右一边一个把他架下马车,直接把他拖进了红门当中。
任祈年吓得嗷嗷叫,可还没叫几声,就被点了穴道,只能张嘴却出不得声。
他虽吓得七魂丢了三魄,但却还没有被完全吓破胆子。
他可是汴京城的地头蛇,混迹市井的刑部尚书家小少爷,汴京城还没有他不知道的地儿。
这里虽然高墙耸立,有些陌生,可全京城能让他陌生的地儿,除了皇宫,就只有紫荆坊那块的王侯住地了!
看架着他的两名壮汉,身上虽着军人便服,但是看装束也很好判断。
黑绸红边镶狼头——
妈的镇北军!
信陵侯府!
任祈年的魂虽然全部归体,但是腿却抖得走不得路了,只能由人拖着一路越过多进院落。
他虽然此时腿软,但还不忘在心中吐槽,这武人府邸修得怎么这般雅致,移步换景感觉比吕太傅家还特别,不太像武人的家,反倒很有书香门第的做派。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信陵侯府可出了个了不得的状元郎,也不是尽是一家武人。
到了一处重重把守的院落后,只见前方有人向内通传,得到里面回应后,任祈年被架着进了屋,背后被猛地一拍,任祈年就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地上。
“啪!”
身后的房门被紧紧合上,任祈年哆嗦着抬头,只见前方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且还在优哉游哉地喝茶。
“爹?”
刑部尚书任栋见他这幅潦草模样,顿时竖眉不悦:“你这模样,成何体统!快点跪好了!”
任祈年稀里糊涂地从地上爬起,端端正正地跪好,便见任栋也站起身朝某个方向行礼:“臣教子无方,让世子、殿下见笑了。”
世子殿下?
任祈年悄悄抬眼,果见爹爹一旁还坐着一身着大氅的玉人,他正倚着一具木制的轮椅。
此人伸出一只手,一边还坐着一名绿裳美人,正在替他揉捏手指。
“任祈年,见、见过世子殿下,不知殿下还记得小生否,魏先生曾带小生见过您一面,算起辈分来,小生还得尊称您一声师伯呢!”
林意之眉目和善,朝他温柔地点头一笑。
“自然记得,任二公子可是京中名人,少年人一身侠气,难怪那位殿下对你称赞有加。”
那位殿下?
任祈年心中疑惑,但还是应答如流:“世子谬赞了,小生实在惭愧。”
“不过,你忘了,还得再朝一名贵人行礼。”
内室传来了搁笔的声音,内室前摆放着一扇透光的屏风,只得见烛光之后还有一个人影,那人似是在案几前写书作画,只是林意之提到他后,他才搁笔,悄然落座。
只不过仍未露面。
“兰修,莫要再和这位小友卖关子了。”
任栋按住他的肩膀,弯腰低声提点:“这是摄政王殿下,还不行礼!”
原来那位殿下指的是摄政王,他虽然从来没见过摄政王萧溟,也不知道萧溟为何会对他称赞有加,于是又稀里糊涂地朝屏风磕头行礼。
“本王相信那位的判断,不过此事委于这位小友,真不会有些托大?”
林意之答道:“殿下久不在京中怕是不知,任二公子在汴京城中的达官子弟、儒林士子中可谓广结善缘,声望极高,年后要来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更是不少早已给二公子寄递了书信,怕是到了二月时分,任二公子就要饭局不断了。”
任栋听后甚是惭愧,狠狠剜了任祈年一眼,心道这小生都要考科举了,还不好好读书,尽约饭局,一门心思就知道玩,贪玩的名声竟然连摄政王和世子都知道了!
任祈年也听不出好赖话,挠挠头:“见笑了,见笑了。”
“看来那位殿下虽然比我离京时间还长,消息却要比我灵通不少呢。”
怎么又说到那位殿下了?
他们口中的那位殿下到底是谁?
任祈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心里有啥便问啥:“二位殿下,请问你们口中的那位殿下是哪位贵人?可是认识小生我?”
“臭小子,你可快闭嘴吧!”
任栋吓了一跳,恨不得把任祈年的嘴给缝上。
“无妨,无妨。”
林意之连忙安抚,他身旁的绿裙女子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那位殿下说了,可以让二公子知晓。”
任祈年二丈摸不着头脑。
“那位殿下说,若是二公子问起,便拿出这颗药丸即可。”
那绿裙美人从一叠吃食中拿起一颗黑黝黝的丸子,任祈年盯着那丸子看了半晌,心中惊奇。
“这……”
美人浅笑盈盈:“那位殿下让小女转达二公子:你可是糟蹋了她两颗茉莉芝麻丸,下次见面,可要赔她两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