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已是春花烂漫的季节。
这个时节,大梁举国上下都在关心两件事。
一是汴京城的春闱,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即将在京城举办,天下举子纷纷进京赶考,此时的汴京城正是人才济济之时,各处都能看见赶考书生的身影。
二是京畿近郊以“君子剑”闻名的丰家举办的武林大会。
丰家是中原一带颇具声望的武林世家,从不收外姓子弟,所有习剑之人皆为丰家子侄。
“君子剑”如今已传承两百余年,如今的剑门宗师正是丰家族长——“枫流剑宗”丰流心。
丰家门徒之中虽以武林侠士居多,但也有旁系子侄科考入仕,甚至不少如今在朝中已至高位,可谓既居庙堂之高,又处江湖之远的豪强大族。
武林大会没有固定举办的时间,也没有固定举办的地点。
这一次之所以举办武林大会,是因为九歌在江湖上搅动风云。
如今武林之中的各大宗师级别高手寥寥。
刀法宗师有“双刀”盛望山、赵海泠,可是南岭付之一炬,六旗帮元气大伤,两位宗师踪迹都无人知晓。
枪法宗师为信陵侯林云烈,可是林侯久不过问江湖之事,且去年遇刺,身体抱恙。
天下拳脚掌法宗师北有少林,南有天师,但是佛门、道法清静之地,断不会举办此等盛会。
其他方面的宗师则不在大梁,也就百兵之首的剑法宗师丰流心有资格也有条件组织这场武林大会。
为的就是选出新一代武林的领军者,率全武林豪门、豪杰围剿九歌杀手。
武林大会,不外乎就是变着花样比武。
群战、车轮战、组合战、单人战,赛制复杂繁多,比赛也着实精彩纷呈,江湖中每天都有战报贩卖到各处,时事转播大会情况。
要说这次武林大会赚得盆满钵满的是谁?
——鹤连,知闲山庄。
表面上丰家提供了大会的场地、人力,但实际上发布英雄帖、安排赛制、布置场地、安排住所、甚至贩卖周边产品、发布战报的第一资助方,都是知闲山庄。
但放眼武林,也确实只有知闲山庄有这个财力有这个资格举办如此盛会,丰家找莫鹤生帮忙也是意料之中。
不怪乎莫少庄主也作为选手参加这次比武。
可令人惊奇的是,莫鹤生武艺极好。
并非传说中只会奇技**巧的文弱手艺人,也并非只会囤积居奇疯狂揽财的奸商。
他不出一刃一器,都可一路打上最后的单人战,便是不少武林中已经成名的年轻翘楚,都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
不少观者甚至认为,这已经不是给大会金主放水,而是放海时,莫鹤生在单人站上用拳法击落了少林高僧之徒。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会儿大家才对莫鹤生的真实实力半信半疑。
要知道,真气内力做不得假,莫鹤生虽未露全力,但只要是水平不错的习武之人,都能看出此人内力雄厚,不可与之争斗。
单人战一共剩下八名年轻侠士,只有一名不是来自名门大派,也从未在江湖中留过姓名。
甚至她一路打上来的经历都好似误打误撞,不是群战时她东躲西藏,毫无存在感,一路混到了最后,就是车轮战时她名列最后,轻轻松松把百战擂主一脚踹飞,又或是组合战时一路划水,全靠队友努力。
谁也没注意到她到底是谁,可她就是这么误打误撞,混进了单人战。
“这姑娘名叫——阿琛,有名无姓,无门无派,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
“我看过几次她的比武,实在看不出她武功的门道。”
“她带的武器都像做农活时随便捡的,什么镰刀、耙子、锄头、扁担,甚至还拿过剪刀!”
“瞧她模样,也的确就是个普通农妇啊!”
“你见过蒙面的普通农妇?不敢以真容示人,不是丑得见不得人,就是身份特殊见不得人。”
被议论纷纷的“普通农妇”阿琛正坐在等候席上翘腿沉思,她身着普通麻布,下半张脸蒙着一个合脸大小的白色面罩,看起来虽然普通不惹眼,但又带了点沉默的神秘。
因为沉思时间非常久,甚至动作一动不动,众人开始对她有了新一轮“隐藏高手”的猜测讨论。
“看到台上如此精彩比赛,却依旧如此沉稳冷静,有此定力绝非常人。”
精彩吗?
“绝非常人”的阿琛将所有言论都听进了耳里,但是见过宗师级别人物的对决,甚至和宗师对过刀的她来说,眼前的场面都不算什么。
即便这些台上的年轻武者都很不错,可是他们这一辈里厉害的诸如盛桃、林默之、邱典文一流都未到场,那这些“点到即止”的“殊死搏斗”在她眼里就都是花拳绣腿了。
她沉稳冷静,一动不动,一是因为她在发呆,二是因为她在蹭不远处的风扇,只有她这个位置能正好蹭到。
现在虽是阳春三月,但午间的太阳仍然热烈。
莫鹤生是个生活精致讲究的贵公子,他的衣食住行那都是有专人伺候安排。
就好比,他作为参赛选手,但依然能拥有自己专属的乘凉小亭。
那个小亭是他的属下临时搭建的,大小正好只能坐他一人,里面摆好了美酒花茶,水果糕点,甚至还有莫鹤生特制小风扇,像风车一样可以呼呼地吹出凉风,十分舒服。
要是有人批评他特权,他身边的日进和斗金就会怼回来,说其他人想搭一样也可以搭,可是别人没他这么娇气,还得专门搭一座小凉亭乘凉。
阿琛很馋那小凉亭和小风扇,但又不能挨得太近,只好坐在不远处悄悄蹭风扇吹吹,莫鹤生在的时候便把她的风堵了个严实,现在趁他上台了,她才能快乐享受。
快乐享受,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这才装出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模样,没想到还挺唬人。
台上同时进行着两场单人战,其中莫鹤生的对手是丰家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丰蔚然,一直没有出过兵器的莫鹤生终于拿出了传说中的松鹤对扇。
但也只是拿出了一只而已。
阿琛看了两眼,便失去了兴趣。
莫鹤生拿出了松鹤扇,仅凭一柄,也足够在半柱香内解决战斗。
果不其然,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丰蔚然的剑便被扇骨击落,兵器脱手,丰蔚然再抵抗也只是以卵击石,不一会儿便被莫鹤生踹下了擂台。
众人唏嘘,主座上的丰流心神色也极为不好看。
这可是丰家唯一一名进入了最终单人赛的弟子,东道主连最终的决赛都没打入,着实是有些丢颜面。
但莫鹤生实在太厉害了。
以前从未听说过莫鹤生精于武艺,可这一招一式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做不得假,这回倒是真让武林众人开了眼界。
莫鹤生下台时,目不斜视地回到了凉亭之中,小风扇的风一下子被他堵了个大半。
阿琛忍不住“啧”了一声,莫鹤生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这回是直接把风挡得一丝不透。
阿琛:“……”
轮到阿琛上台了。
被喊到名字的阿琛双手往腰带里一插,摇摇晃晃地挪到高台上。
对手是燕中红枫堡的用刀高手余刚,年仅二十八就已经在江湖中屡有侠名,是个中正敦厚的少侠。
“小姑娘,我的刀剑无眼,你确定不带任何兵器上台吗?”
可惜是盛桃的手下败将。
阿琛在心里补了一句。
她把手抽了出来,摇摇头。
余刚心生不悦,此女不带武器上台,他便总觉得自己好似占了什么便宜,而且他从不打女人,面对阿琛也不知要留几分手才不会上着她。
余刚朝阿琛行了一个抱拳礼:“那,姑娘先请。”
“你瞧不起我?”阿琛站没站相,可余刚坚持要让姑娘先出手,阿琛只好用脚尖踢起地上一枚小石子,忽地朝余刚飞起一脚。
余刚闪身一躲,那石子直接穿透了竹子围栏,镶嵌在了远处的石碑上。
余刚已然出刀。
刀光如雪。
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回过神来时。
余刚已经摔出了擂台,刀也飞出了老远,砸在了主座丰流心的脚边。
众人哗然,不少人都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想看余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丰流心的脸色也变了,他凝视阿琛许久,大感意外。
阿琛踮脚朝余刚摔出去的方向张望了片刻,心道糟糕,好像没控制住力道。
余刚摔得四脚朝天,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你究竟……”
可是余刚已然摔出了擂台,比武只能判输。
接下来的一场,阿琛如出一辙,也是一脚将对手踹飞,极大地缩短了比赛的时间。
最终武林之首,将从莫鹤生与阿琛之间诞生。
“这阿琛究竟是谁?”
“这人好生奇怪,无名无门,究竟是怎么拿到武林大会请帖的?”
“武林大会认帖不认人,说不定是从谁手里抢来的。”
“我反正不会支持不知根底的人当我们武林盟主!”
而阿琛与莫鹤生已然打上了。
二人一出手便已是全力,真气冲撞,扭转空气,一招一式,都裹挟着狂风,不少观众已然支撑不住,纷纷搬着凳子后退。
阿琛朝底下的余刚一伸,余刚腰间的刀便已飞至阿琛手中。
“余兄,借你宝刀一用!”
大刀大开大合,仿若斗转乾坤,直到她使出了一式三刀。
一刀隔天地,二刀断山海,三刀——阴阳绝!
刹那间飞石如浪,气浪翻涌,好好一座擂台被一刀劈成了太极阴阳鱼的模样。
丰流心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竟是震寰斩!使出了三刀的震寰斩!”
众人惊恐,怎会是震寰斩?!
可是南岭众人未曾死绝?
莫鹤生避闪飞快,但对扇一根扇骨还是被削去了一角。
他行动矫健,不一会儿一手持一柄铁扇,骨刺悉数全出,朝阿琛脸上砸去。
阿琛用刀猛挡,最终刀却脱手。
可阿琛反应也极快,大手一挥,万千蝶蜂从密林深处飞来,聚集在阿琛身边,蝶蜂如阵,幻化成各种兵器模样,朝莫鹤生攻去。
莫鹤生挥出怀中药泵,朝蝶蜂中撒去,勉强支撑。
丰流心已然混乱:“这,这不是洛大药仙的独门秘技——大梦迷蝶?!”
不对,大梦迷蝶只招蝴蝶,不招蜜蜂,这怕只是个半成功法。
莫鹤生内力也不输阿琛,他一手持驱虫药泵,一手则凝神聚气,一掌挥出,已然破开不断攻击的蝶蜂。
两股内力交错,蝶蜂失去了控制,四散了开来。
观众们则到处抱头乱窜,这阿琛的功法愈发让人看不明白了,可那莫鹤生也不输阿琛,皆为见招拆招,他们何时看过这般精彩的比武,只怕是被黄蜂咬得满头包,也不肯离场。
莫鹤生对扇一掀,阿琛脸上的面罩被劈成了两半,阿琛急急退后,莫鹤生手下动作一顿,似是在隐忍惊讶。
“是苏宝儿!那个、那个下任天师——苏宝儿!”
苏宝儿去年在大梁四处都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见过她模样的人不少,台下马上就有参加过赏蝶会或者罗天大醮的武林中人认出了苏宝儿来。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苏宝儿可是近年大梁武林最为传奇的人物,她虽年少仁侠,屡有奇遇,武功盖世,但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大梁英雄林云烈,还害得南岭死伤无数,武林之中对她的评价实在褒贬参半。
“莫少庄主的亲爹就是林侯,而苏宝儿正是让林侯如今还卧床养伤的罪魁祸首。”
“宿敌,此乃宿敌之战!”
莫鹤生也丝毫没有对不起观众,如大家所期盼地那般,怒气冲冲地朝苏宝儿放下狠话:“苏宝儿!今日我便要替信陵侯讨回那一刀之仇!”
“那一刀我早已还你!”
苏宝儿接下来步履诡谲横转,脚踩天师道的步踏罡斗,融入拳法之中,和莫鹤生颤抖起来。
“不愧是小天师!”
台下几个小道士呱唧呱唧地喝起彩来,兴奋地将拂尘乱甩。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但因为势均力敌,二人谁也压不了谁,也纷纷嘴角见了血,怕是消耗过度已受内伤。
日落西山,栖鸟南归。
莫鹤生的松鹤对扇抵于苏宝儿的喉间,而苏宝儿手中银针也已插进了莫鹤生胸前锦袍毫厘。
时间到了。
空中忽然飘落了无数金笺与信纸,像缠缠绵绵的飞蝶,又像片如蝉翼的层层飞雪,四散在人群之中。
“这是、这是……九歌金笺!”
“这纸上写什么呢?萧少珙杀父弑兄、司徒忠伙同司徒笙外戚乱政、梁澧南通敌叛国害死疾风军十万将士!这、这简直妖言惑众,大逆不道啊!!”
苏宝儿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要选武林盟主,率领你们剿杀九歌妖人?可你们真的知道九歌为何?!”
丰流心接过一张信纸,看过内容后脸色大变,提剑缓步走下高台。
“别忘了,明诚真人仙逝前耗尽心神卜算的谶语是什么!我不介意帮你们温习一遍!”
——双刀刺云舞绣衣,佛道知闲有璇玑。
——王侯将相风云起,九歌一出天下平。
苏宝儿以内力传音入耳,她的话振聋发聩,传入场内每一人的耳中,每一人的心神之中。
莫鹤生大怒:“苏宝儿,你究竟为何人?”
“九歌之人。”
“九歌除你还有谁?”
“九大分支,分可敌国,合可灭世。”
“九歌究竟有何目的?!”
“为极冤之人伸冤,为极惨之人雪恨!”
话音刚落,鲜红如血的玄晖索从她袖中如游龙一般飞射而出。
“你们可以叫我苏宝儿,也可以叫我——”
“宝庆公主,萧妙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