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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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溟出生于前齐永安十八年的初雪日。

那天,老家怀庆的雪来得异常的早,八月初秋时节便已满地霜华。

菜市口的行刑台上,薄雪中混杂了一地殷红,汩汩的鲜血,从无数脖颈断裂的大动脉中喷射出来,在霜洁的雪地上洒下数点血花。

午时三刻已到,怀庆萧氏上下四代所有男丁妇孺问斩于怀庆西街菜市口。

萧家二房长孙萧晔之妻赵氏正值怀胎十月期满,衣着单薄的孕妇身戴木枷,在行刑期前一刻,于众目睽睽之下,诞下一子。

婴孩呱呱坠地,光着身子在雪地中哭闹,赵氏身下鲜血淋漓,力竭之下仍尽力去够那新生婴孩,可是怎么也触不到那孩子的小手。

没有人帮她,没有人帮他们,无论是台上监刑的官员,还是台下麻木的围观群众,皆只是冷漠地注视这群将死之罪犯。

行刑官的“斩”字令无情一扔,一批又一批的萧家后代被押上斩首台,一颗颗头颅在刽子手的手起刀落下,咕噜咕噜地滚落一地。

轮到赵氏时,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而是提起赵氏的后领,将她拖到斩首台上。

一地都是鲜血拖拽的痕迹。

一个师爷走到行刑官身边,附耳问道:“大人,这刚出身的婴儿要如何处置?行刑册上可没有这个孩子的名字。”

行刑官麻木不仁地撑着一边脸颊,回道:“萧家犯的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即便是新生儿也算萧家余孽。丢在雪地里不管,不一会儿也该断气了,到时和萧家人一起拖走埋了就是。”

“刀下留人!”远处有零星马蹄声奔腾而来,两骑从城门口突入,行刑官看清来者后瞬间清醒,催促着喊道:“快行刑!来人!快来人!是通缉犯萧晔和他儿子萧渊!”

菜市口所有的守卫都将武器对准了来者,萧晔策马驰来,一眼便看到刽子手刀下的妻子,他拉弓射箭,在千钧一发之际,射中了刽子手的手臂。

“娘!”少年萧渊已经扑跃而出,抱起赵氏,赵氏虚弱指着台上的婴孩,“快,救你弟弟!”

萧晔手持信物,一眼望去竟满是血河与头颅,满腔愤懑却不知从何抒发,他含泪大喊:“大人,我已拿到庆亲王的手信,朝中以吕翰林为首,已替我堂兄平反!我堂兄只是一介三流话本文人,根本就没有谋逆之心!此灭九族之罪,实属冤枉!”

萧氏长房嫡长孙是闻名齐国大街小巷的话本先生,写过不少知名话本在各地传阅演绎,去年,他写了一本《搜神传奇》,专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颇受好评,不知怎的就传到了齐国公主的耳朵里。

公主生辰宴上专请了汴京最有名的说书先生登府说书,谁料当中一段说皇室铺张浪费、昏庸无能、“何不食肉糜”的桥段让公主勃然大怒,直接就捅到了齐帝跟前。

齐帝震怒,下旨判了那话本作者谋逆之罪,还将其所有著作划为禁书,焚烧殆尽。

萧家满门受到牵连,全家入狱。

萧家二房长孙萧晔是个江湖人,萧家遭难的时候,他正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外游历,得知此事后赶到汴京,托尽了关系求到了庆亲王跟前,谁料那齐帝早将此事忘到了脑后,翰林院以吕翰林为首,陈书请求翻案,那齐帝却轻轻巧巧地说:“爱卿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国之刑罚,竟犹如儿戏一般,说杀就杀,说放就放。

可是此时,却已致行刑之日。

萧晔跑死了几匹马才堪堪赶回怀庆,可是还是没有来得及。

“你一个逃犯,如何能得到庆亲王的手谕?灭门萧氏,是圣上口谕,不得有违!来人,将逆贼捉拿归案,不问生死!”

无数刀剑朝萧晔攻来,萧晔不想伤及无辜,只是挡在萧渊身后替他争取逃脱的时间。

萧渊一边护着母亲,一手还要抱着弟弟,左右为难。

“爹,弟弟好像没有气了!”

萧晔闻言回头一看,果见披风中的婴儿冻得小脸发紫,没了气息。

他双眼通红,终是长剑出鞘,大开杀戒。

那天,怀庆名门萧氏,只剩下了二房长孙一脉。

那天,怀庆府的知府衙门几乎无人生还。

萧晔成为了举国通缉的乱臣贼子,也是同一天,萧晔在怀庆揭竿起义,广纳江湖豪杰。

***

萧溟就是在父亲起义的那天出生的,哥哥萧渊费了好大劲,请了无数名医吊着他一口气,这才让他没有早夭,等到了他五个月大时,萧晔亲自上了一趟药仙谷,许了当时的洛姓药仙不少好处,才将他彻底救了回来。

他小时候体弱多病,母亲在大雪中生产彻底落下了病根,几乎没有奶水,战乱之中,是萧渊替他张罗乳娘,给他们母子找安顿的地方。

萧溟就是在母亲和哥哥的庇护下,在硝烟剑戢中东躲西藏下长大的。

一直到三岁,萧溟都不会说话,家里人都以为他是哑巴,或是傻子。

他总是一个人傻乐,没人搭理他,他便能和自己的双手玩一整天。

五岁那年,梁军**,打下前齐数座城池,齐军也并非酒囊饭袋,直接抄到了萧家的隐秘基地,将在外玩耍的萧溟俘虏。

据说萧溟脑子不好,除了出生时差些病死,还跟被俘虏时撞了脑子有关。

建元元年,梁军入主汴京,萧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国皇子。

萧晔因为心中有愧,对他这小儿子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只希望他平安健康。

萧溟也的确顺着父亲的意,没心没肺地茁壮成长。

从此,萧溟成为了汴京城中最快乐的小皇子,也是大梁百姓眼中最没用的小皇子。

***

但是只有萧渊知道,萧溟一点也不傻。

他的确开蒙极晚,小时候多病多灾,可是他心思极为通透,总是能以极为天真的话语,一针见血地点破难倒萧渊的难题。

但他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多说一句,只因他总与萧渊形影不离,这才不在萧渊面前隐藏。

“你好好读书,将来得多帮我。”萧渊总是这么说道。

“皇兄,你得道多助,又何需我一人的帮助?”那时的萧溟还是少年模样,总是跑到东宫中找自己的侄子侄女玩,侄子萧少玮小小年纪就是个老古板,还是逗糯米团子般的小侄女比较有意思。

“你是我的嫡亲弟弟,你我兄弟本该齐心。”

“可是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萧溟逗弄着还在蹒跚学步的萧妙琛,良久之后才道,“放心,等皇兄真的非我不可时,我自然会出现。”

***

谁知此话却一语成谶。

建元八年,宫变之时,萧溟正在北疆游玩,只因他当时想去看看北疆玉姑山上的金佛云雾奇景,连除夕都没来得及跟家人一起过,便兴冲冲地离了宫,美其名曰是要为家人祈福,为天下祈福。

萧晔向来宠溺他这个一天到晚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儿子,便随他去了,连自己身体不适都瞒着没有让他知晓。

萧溟裹着大皮袄在山顶上挨了半个月的冻,没有等来金佛云雾,却等来了同窗好友林意之的急信。

朝中已是血流成河,父皇驾崩,皇兄一家死绝,疾风军惨败,将军府火海连天……

就连林意之,也被打成了残疾。

萧溟收到信后,脱下皮袄和棉衣,换了一身单薄的麻布服,头戴白巾在玉姑山山顶,就着大雪枯坐了整整一夜。

若非第二天一早,他身边下人在雪堆中挖出了差些冻死的他,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为父兄平反申冤了。

他也曾想过,不如就这么随他们而去。

反正这世上,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但他一闭眼,面前就是皇兄的背影。

皇兄向来如此,他总是一个人走在最前头,引领着所有人一起前进。

小时候的他总是在追赶皇兄,长大后,他不再奋力直追,而是平静地远眺着皇兄的背影。

因为他知道,他那中正仁和的皇兄是顶天立地的高山,是为他遮阴避雨的大树,无论皇兄走了多远,只要他喊一声“皇兄”,皇兄便一定会回头对他笑。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哭喊着,但这回,皇兄再也没有回头。

“皇兄,你身前誉满天下,身后也该流芳千古。”

他高热不止,却拼尽全力在案几上研墨陈书。

“我会替你沉冤得雪。”

***

新皇下旨,宣召七皇子萧溟回宫。

缘由很简单,萧溟写了一份慷慨激昂的陈书,痛骂太子一党通敌叛国,愿谨遵先皇遗诏,奉萧少珙为帝。

萧少珙对萧溟的投诚半信半疑,但萧溟在外一向是草包无能、闲散愚笨的形象,说不定真的以为萧渊叛国。

而且萧少珙心知肚明,他的今日全都来自司徒家的扶植和算计,若不想成为傀儡,还需萧家人的支持。

萧家子嗣早在怀庆时就死了大半,宗族内只剩下了萧溟这一个草包男丁。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他需要萧氏宗族的认可。

为了检验萧溟的真心,萧少珙下旨,让萧溟做了一件他此生都不愿再回忆的事情。

他要在汴京城城中心,对着天下人,鞭挞“废太子”一家的尸体三天三夜。

浑身是血被用了极刑的萧渊,脖颈上一道黑青的苏缙云,被利箭射成筛子的萧少玮,被烧得焦黑几乎没有人形的萧妙琛。

这些尸体,是他萧溟的家人。

是他最爱的人。

可他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得全程义愤填膺地向众人重复宣告“废太子”的罪恶行径。

他声嘶力竭,口腔中满是铁锈味。

宫廷侍卫们一下又一下地鞭打着他家人的尸体,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尸体逐渐变得血肉模糊,腐烂发臭。

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

四周每个角落里,都有绣衣使在监视着他。

他甚至为了逼真,还亲自下台,夺过了侍卫手中的鞭子,亲自挥了几下。

皮鞭将尸体打得皮开肉绽,每声清脆的击打声都仿佛劈在了他的心坎上,劈得他的心鲜血淋漓。

一回到宫中院落,他便在自己房间内呕吐不止。

他捂着嘴将自己的头闷在枕头里,将所有的恶心、愤懑、仇恨一股脑吞下消化。

从此,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了。

***

萧溟的投诚取悦了萧少珙,但也仅仅是让他留下了一条命。

国丧期一过,萧溟便被派往北疆,美其名曰是给他封地建府,实际上就是将他流放到苦寒之地。

萧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他甚至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跪倒在萧少珙面前,没心没肺地说,多谢陛下要圆他去见金佛云雾的心愿。

还欢天喜地地说要去玉姑山上给陛下祈福,给大梁祈福。

一如年前,他对萧晔撒娇时的模样。

萧少珙垂眸盯着他这个年纪比他小的“皇叔”,甚至准了让他把王府建在玉姑山脚的请求。

北疆的确是山高皇帝远的苦寒贫瘠之地,即便国土与北狄接壤,但那一片地方鲜少人烟,自古以来就没发生什么战役,除了穷以外倒也算安生。

萧溟在此地韬光养晦,培植势力,练武读书,暗地里接触江湖人士,当然也不忘每几天去一次勾栏瓦舍,不枉费他纨绔王爷的名声。

他的每天都过得很有盼头,因为他抓住了一线希望。

那日,他在天下人面前亲自鞭挞皇兄一家人的尸首,他发现他那个小侄女的尸体有些奇怪。

那具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女孩焦尸的右脚,有六根脚指头。

这很奇怪,但也的确是个很难注意到的隐蔽处。

他后来专门找了信得过的仵作,到乱葬岗验过了那具焦尸,证实了那具尸体的骨龄已有十岁,比妙琛大了好几岁。

也许,他的小侄女,没有死。

他还有家人活着。

***

萧溟花了六年的时间秘密将人手安插进皇宫中、司徒府中、朝堂命官家中,乃至西北军中。

这些人大多都是追随太子和先皇的江湖人士,又或是他培养的死士。

也有不少,是林意之的人。

信陵世子林意之,是他多年同窗好友,二人年纪相仿,一同读书,情同手足。

他们常常通过知闲山庄或是西北军的网络通信,在虎狼环伺的环境中筹谋算计,蛰伏多年的他们终于看到了曙光。

那是南岭盛桃的成名之战。

年仅十五的盛桃,一脚踢飞了蜀地刀魔,顿时声名大噪。

林意之十分敏锐,他自幼便认识盛望山,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盛望山有个儿子。

建元二年的时候,盛望山因跟着萧渊平定越州之乱受过重伤,昏迷了半年,瘫了半年,哪来的时间让他冒出个十五岁的亲儿子出来?

而且建元八年元旦,有人的确见到盛望山出没于汴京疾风将军府,只不过政变时他就不见了踪影,随后南岭百寨便公然叛变,盘踞南方多年,把山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外人根本进不去。

但这蜀地刀魔开了个踢馆比武的口子,陆陆续续有刀客上门邀战。

萧溟趁机派了不少人去试探,有一个对医术颇有见地的江湖人士回报,说那盛大郎看着有些奇怪。

他的盆骨看起来,似是女人的盆骨,和男人不大一样。

这回,他终是坐不住,亲自易了容,千里迢迢从北疆跑到南岭,亲上桃仙寨邀战。

盛桃不耐烦的紧,很快便把他打趴在地,但萧溟也在比武中趁机扣住了盛桃的脉,虽然立马就被盛桃掰开,让他手臂脱了臼。

的确是女人的脉象。

“这也太弱了吧,以后这种货色,都不用你出马,宋大奶妈就能对付!”

每次盛桃比武,周遭都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帮众,闹哄哄的倒喝彩声中,一声清亮的少女音着实引人注目。

萧溟看了过去,只见乌泱泱的男人当中,一名娇滴滴的小女孩正盘腿坐在树桩子上啃桃子,女孩的小脸还十分稚嫩,身量也没长开,眉飞色舞的模样很快和他记忆中那颗小糯米团子重叠在一起。

只见盛桃脱下一只鞋,直径砸向了小女孩的脑门。

“你练完功了吗,就跑出来看热闹?还不快滚回去!”

女孩的脑门正中这只臭鞋,女孩当即往边上一倒,四仰八叉地在地上哭闹翻滚起来:“我要跟大当家告状,你又打我!这回还是拿你的臭鞋,你是要熏死我吗!呜哇哇哇——”

盛桃摩拳擦掌,似是要给这丫头一点好看。

萧溟却趁机点了自己的穴,哐当一声晕倒在地。

***

桃仙寨的人很讲武德,并没有见他晕倒就直接扔他下山,而是找了大夫把他救醒,还帮他把胳膊接了回去。

听照顾他的小兄弟说,只是因为他上山踢馆带了几大箱银子着实晃眼,少当家受之有愧,才没有将他无情地扔下山。

“我想见你们大当家。”

“大当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山下我还带了几箱宝物,我是来投奔大当家的。”说完,萧溟掏出一枚玉佩,“我家世代从事古董行,珍宝无数,这一枚玉佩便值万金,你信不信,你将这玉佩拿给大当家一看,他必要见我。”

那小兄弟将信将疑,先是将玉佩给了盛桃,盛桃不识货,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明堂,但还是呈递给了盛望山。

谁料盛望山见过后脸色大变,立马要见萧溟。

萧溟一进屋内,房门便被紧紧合上,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那人满脸胡子,眼神却像遇敌的雄狮,目露凶光。

萧溟还没开口,就被抡倒在地。

他的脸被狠狠按进了石地中,他甚至能看到眼前地板深陷的龟裂痕迹。

“这玉佩是我多年前送给萧溟那死小子的生辰礼物,怎会在你身上?”

盛望山扯开萧溟的易容,眼睛瞪得锣圆:“竟真是你!你竟敢亲自来?来得正好,我早想一刀砍了你这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小人!太子殿下怎会有你这么个没种的同胞弟弟!”

盛望山坐在萧溟身上,狠狠锤了萧溟两拳,细皮嫩肉的萧溟很快便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过他却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单方面的施暴很没有意思,盛望山没了兴致,起身从墙上随手抽出一柄刀来,作势就要一刀砍了他了事。

可是萧溟笑了,满脸血的他由衷地笑了:“妙琛还活着,我真的很感激你。”

盛望山的脚步一顿。

“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盛望山眼中的鄙夷和愤怒,在听到“妙琛”二字后瞬时结冰。

“你见到她了?那留不得你了。”

***

刀没有如期落下,身上没有一点预料之中的疼痛。

萧溟睁开眼睛,寒冰一般的刀刃近在咫尺,却久悬未落。

“为什么不杀我?”他疑惑地问道。

“你不怕死?”盛望山收回刀,“你既然不怕死,又为什么要向萧少珙那样的小人低头?太子可是你的亲哥哥,是从小把你带大的同胞哥哥!”

“皇兄已经死了,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萧溟一点点坐起身,目光呆滞地看着手指指节上的血痂,“我也本该死的。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皇兄一家人就这么白死了。”

盛望山倒回座位上,沉默地审视着萧溟。

“老七,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天下人都说你蠢,只有太子殿下总跟我们说,他这个小弟最是能拿起放下,很是通透。”

“但是我信不了你,你能做出在向逆贼臣服,当众鞭尸的事。那为了萧少珙特意来我这里打探虚实,害死公主的事,你也未必做不出来。”

萧溟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他抬眸看向盛望山。

他一向是让人瞧不出喜怒的,眼神总是如孩童一般清澈乃至愚蠢,可那只是他的表象。

在这一瞬间,盛望山竟觉得萧溟是那么的复杂和深沉。

甚至比曾经的太子,还要难以揣度。

“你现在没有杀我,就表示你想要信我。”

萧溟继续说道:“以前我在那仇人荫庇下苟活,心中总想着复仇,却不知怎样才算复仇。谢谢你,让我看见了妙琛那孩子。”

“也许以前,我只想着要给皇兄翻案。那现在,不仅仅如此了。”

盛望山半信半疑:“那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妙琛坐上那个位置,”萧溟的目光仿佛透过盛望山望向了远方,“坐上那个本该属于皇兄的位置,我要她成为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成为前无来者的有史第一位女帝。”

“这就是我现在活着的目标。”

盛望山捏紧了座椅的扶手。

因为萧溟的话,直戳中他的内心深处。

盛望山手握九歌两枚金印,他如今亦是奉萧妙琛为主上,未来想要扶持她成为九歌之主。

盛望山思忖片刻:“你得让我信你,我才能与你合作。”

“你可以派人,或者你亲自监视我。过段时间,我会给你送上一份大礼,到那时,你便可以与我合作了。”

“什么大礼?”

萧溟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在桃仙寨休养了几天,临走那日,盛望山带着萧溟到苏宝儿的院子里远远看了一眼。

小公主又挨罚了,举着水缸扎马步,盛桃挥着竹竿制成的教鞭,绕着苏宝儿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吵吵闹闹,看起来无忧无虑。

萧溟手指几乎嵌入了树干之中,仿佛能扒下一片树皮,不过最终他还是释然,掩去了眼中的泪意。

“经过那般苦难,还能如此开朗无忧地长大,多亏了大当家的照料。”

“妙琛就拜托大当家和顾大小姐了。”

***

萧溟送给盛望山的大礼,是萧少珙的命。

他花了七年的时间,一步步从塞外边疆,爬回了汴京。

宗室之中辈分最大,就是他萧溟的筹码。

他每逢佳节就给萧少珙写问安折,有事没事写折子嘘寒问暖,在封地里寻花问柳,吃喝玩乐,常常有艳词传入坊间,犹如扶不起的阿斗,可偏偏这阿斗对萧少珙是万般恭敬,不敢忤逆。

时机成熟之日,学堂朝堂间忽然刮起一阵论辩之风,众儒的论战主题便是皇帝祖宗的问题,皇室宗族寥落,每次祭奠皇室列祖列宗都没有主事之人,堪称不妥。

朝堂上整日针对此事论战不休,终于有人提出,需将久在塞外的七王召唤回京。

他百般筹谋,终是回到了权力中心。

并成为了与外戚心生嫌隙的萧少珙心中,最信任之人。

朝堂之上,每每被司徒忠打压的萧少珙,时常传唤萧溟入宫陪同。

萧溟是吃喝玩乐的行家,在外多年见识宽广,逐渐便取得了萧少珙的欢心。

还有一个小玩意,被呈递到了萧少珙跟前——

寒食散。

很快,萧少珙便在迷幻的快乐中,丧了命。

而萧溟力主让萧少珙那痴呆般的儿子继承皇位,让司徒忠对他失去了戒心,竟真允了他做一个名不副实的摄政王。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国丧当天,萧溟与林意之在王府中对弈。

萧溟执黑,落下先手。

“兰修兄可曾听说过九歌?”

“略有耳闻。”

“南边传来消息,九歌乃父皇所遗,可为吾等所用。”

林意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冰凉的手指在暖炉上取着暖,身边的炭火烟气氤氲。

“殿下想要如何?”

“公主已至二八年华,遥想当年,皇兄也是这个年纪随着父皇打下的天下。”

林意之有些不赞同:“公主还小。”

“所以得把她培养成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林意之心绪微摇,转眼间,白子的天下便被黑子夺取了大半。

林意之叹了口气,只能投降:“需要我做什么?”

“九歌一出天下平。你说,把这句谶语透露给司徒忠那老狐狸,他会不会吓得慌不择路呢?”

***

开春之后,庐陵常家灭门之案震惊天下。

如鲜血一般的九瓣莲印在常家门楣之上,图案边缘缓缓晕开,顺着木匾的纹路汩汩坠落,犹如常家一家老小死不瞑目落下的血泪。

天下再一次被笼罩在九歌的阴影之中。

与之相伴的,是南边一名小小女侠的声名大震。

萧溟倚着窗柩,放出一只载着密信的白鸽。

还不够。

再多一点,再远一点。

他要让这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侠义,她的仁爱,她的勇武……

还有,她的名字。

他将来还要让这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也会是大梁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女帝。

世人都将会知道,曾经有一位英明神武,德高望重的太子含冤受屈而死。

而他的孩子,那位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嫡长公主,将为所有受冤之人沉冤昭雪。

萧溟将手中一颗黑子掷入棋盅。

执黑先行,落子无悔。

此局,他必赢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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