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里,莫鹤生和林默之在马车旁等候,直到马车帘一掀,走下来个面容普通,身高也普通的小厮来。
莫鹤生扶着小厮的肩膀,左看右看,竟愣是看不太出破绽来。
“万蝶谷的易容术果真精妙。”莫鹤生说道。
小厮被夸后摇头晃脑地嘚瑟了起来,说起来话来则是少女清甜活泼的声音:“那当然,这可是荷衣姐姐亲自教我的,我还花了很长时间琢磨那本易容笔记呢,如今早已融会贯通了。”
“开口说话会露馅吗?”
“你觉得会吗?”苏宝儿再一开口,已经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了。
莫鹤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注意安全,”说完从腕间褪下九环链,“你一个人,又没了凤归,身上还是得带些防身武器。”
“我会把凤归拿回来的。”苏宝儿摩挲着九环链上的刻纹,背起已经收拾好了的小包袱便要往回走。
“等等,”莫鹤生又叫住了她,“梅星川也来越州了,你要小心。”
苏宝儿没有回头,而是背着他摇了摇手:“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莫鹤生伫立远眺,看着苏宝儿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林默之在一旁悄悄打量,嘴抿成一条直线。
“走了,哥。”
莫鹤生似是没有听见,目光还追随着苏宝儿的背影指向远方,林默之大步挪到莫鹤生面前,冷邦邦的语气中夹带着一丝戏谑:“哥,苏姑娘欠咱们那么多债,你还追吗?”
“什么债?”
莫鹤生回过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打劫山庄的债。你不是还开列的清单,要追来越州讨的?”
莫鹤生莞尔一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自然是要继续追的。”
追没追到债他是不知道,但倒贴银两却是肉眼可见的。
林默之悄悄翻了个白眼,默默腹诽道。
***
这几日,苏宝儿早已将竹清船馆里的人都观察了个遍,尤其是其中管事的、对接的、干活的,基本都已调查清楚。
她如今扮的这个小厮,就是当初她刚从竹清船馆醒来,在舱外说她破相去不了风月楼的那个。
这小厮名叫阿金,竹清船馆里专门负责和六旗帮对接的人,也是那艘掳走她的“赵”字船上的人。
阿金每隔三日就要上岸去一趟城里,苏宝儿就蹲在阿金回来的必经之路上,见到人来,迅速跳出,给他当头套上麻袋,掏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大木棒,狠狠往人身上一通乱抽。
等人彻底失去意识后,苏宝儿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把阿金拖到没人的地方,脱光了衣服捆在树梢上。
她把阿金身上的物品都掏了个遍,钱袋子里也没几个钱,但是有一枚“赵”字木牌,后面则写着“黄旗”二字。
六旗帮首旗——赵姓黄旗。
另外还有一枚小信筒,上面封了条,苏宝儿拿出莫鹤生留给她的九环链,就着链子里的机关小刀片,把封条一点点地起开。
里面有一张小纸条。
“商行有鹤,船坞造船;知州向林,判司可图。”
苏宝儿研究了一下,觉得此信的大意,应为:
越州商行如今有莫鹤生坐镇,并在船坞里造战船以抵御海盗。
越州知州心向林家,但可以转而图谋通判和漕司。
前一句话好理解,毕竟海盗主要劫持的对象就是这些富商,想要打探富商们为了抵御他们做了什么措施这也正常。
但后一句话,为何会牵扯到朝堂上去?
为什么要调查知州、通判和漕司的党羽归属?
知州管一州之所有事务,主要有掌军之权,可调越州水陆之兵。
通判相当于知州副手,但其实是朝廷派遣下来制衡知州的监察官。
漕司又称转运使司,主掌一路之钱粮赋税,约有二三人之多。
在苏宝儿的印象中,如今的越州知州是当今太傅,儒林之首吕昌连的门生,又曾在西北当过地方官,受过林云烈的提携,他心向林氏倒也正常。
可为何要在纸条中特意点出他心向林氏?
这话的逻辑,莫非是知州向林,非我同道,只得转图他人?
既然林氏非我同道,那与我同道的是……?
司徒忠。
苏宝儿心中一惊,莫非又与司徒忠有关?
六旗帮,追杀赵海泠,叛离越州水军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汪明月和赵绝暗中投靠了司徒忠!
而六旗帮叛离水师,勾连倭寇,其目的不就是扰乱沿海?
有其借口后,便可令沿海设关,强施海禁,职管钱粮的判司又成了司徒忠的人,那越州这丰厚油水进了谁的腰包,也就不言而喻了。
好一个司徒丞相!
好一个六旗帮!
大梁何时成了如今这么一个朋党林立,以权谋私的国家?
这些庸官简直就是骑在开国祖宗的头上拉屎!
她带着纸条和木牌,赶向附近林中的一座小木屋,那是莫鹤生专门替她安置的,里头住了个老头,那老头慈目声哑,见苏宝儿亮出九环链后,便请她入了内室。
里面一应器具都有,自然也包括纸笔。
她仔细比对了信的纸张,是越州风月女子常用来写诗作画的金花笺,木屋中自然有备。
她将金花笺裁成原纸条一样的大小,然后比对着原笔迹,在其上写道:“商会有鹤,暂无异样;判司向林,知州可图。”
随后又塞回信筒中,用浆糊重新粘好封条,急急忙忙往岸边赶去。
船馆旁早有一艘小船等着了,船夫见着他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怎的才来,晚了被上面骂可怎么办?”
“路上有事耽搁了,兄弟莫怪。”
船夫见他无恙,连忙撑船往海面上划,嘴中还在喋喋不休:“大后天就是旗首聚会了,半点纰漏可都出不得。”
旗首聚会?
苏宝儿蹙起眉头,按下心中疑惑,开始套话:“好哥哥,小弟我知道错了。对了,那红白旗的李老板不是死了吗,可有推出新旗首来?”
好在船夫是个话痨,稍微一抛钩子,立马就滔滔不绝:“切,李老板当初不肯就抚,总是和老帮主对着干,早就不算六旗帮的人了。这次可是咱们叛离后的第一次旗首聚会,自然是要重订盟约,重划势力范围。希望咱们竹清船馆背靠赵黄旗,能得到些许好处。”
苏宝儿连声称是。
船夫撑了许久,忽然问道:“你今日上船怎的穿了鞋?不是说不稀罕穿鞋子吗?”
苏宝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脚,之所以穿鞋当然是因为她脚不够大,脱了鞋会穿帮啊!
苏宝儿打着哈哈说道:“划伤了脚底板,穿鞋护护,不然光着脚疼。”
船夫觉得有理,也就没再问。
又划了一段时间,他们已经远离海岸,行驶在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远处,三艘悬挂“赵”字旗的双桅帆船并驾齐驱,小船逐渐靠近其中一艘体量较小的船,一根麻绳便垂到了他们面前。
船夫道:“快上去。”
苏宝儿便攀住麻绳,爬上了船,回头见那船夫划着船打道回府,她才松了口气。
此人和阿金是熟识,要是一直在船上跟她黏在一起,怕是要露馅。
船上迎她的是个独眼汉子,独眼汉子朝她伸了伸手,苏宝儿极其醒目,连忙把信筒交到他手中。
她悄悄跟在独眼汉子身后,看他走到船沿,随后一跃,跳向隔壁最大的那艘船。
她就站在船边,默默关注着隔壁大船的动向,同时也不放松对周边环境的警惕。
她目前所在的这艘船,就是当初关押她还差些让她遭到凌辱的海盗船,船上挤满了喝酒玩笑的海盗,还有一群人围成圈起哄,不知在搞些什么热闹。
苏宝儿好奇,挤进去一看。
竟是一个孩子跪地舔另一人脚趾的场景,而周围嘻嘻哈哈的海盗们都伸出了脚,准备等待那名小孩的跪舔。
海盗们的脚大多都布满了陈年老茧和脏泥厚灰,各个都散发着咸鱼般的臭味。
苏宝儿对此场景感到十分反感。
当她要离去时,她才发现那名跪地的小孩,就是当初说想要强上她的村口坏孩子。
不忍和怜悯一时间从她心中**然无存。
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会如此之狠厉。
原来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
他在自己所在的环境里接受着等级的压迫,而在外,他便要宣泄这种不甘与愤怒,去压迫其他无辜的人。
她挤开人群的时候,余光瞥到了那孩子的头被人踩在了脚底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屈辱和不甘,可脸上却挂着讨好的笑容。
苏宝儿摇摇头,她不是圣母,对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没有半分怜悯之情。
她一个人在船上乱逛,默默地背记船上的设施和人脸,良久,那独眼汉又跳了回来,身姿之矫健,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苏宝儿赶忙凑上前去:“老哥,阿金我有事跟你说。”
独眼汉掏了掏耳朵:“有屁快放。”
“事关重大,和风月楼有关,若是老哥能向帮主汇报,必能得些赏赐。”苏宝儿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说道。
独眼汉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苏宝儿,点头同意与苏宝儿进船舱中详谈。
苏宝儿便把独眼汉引进船舱中的一间无人的杂物间,门刚带上,她便雷霆出手,那独眼汉是练家子,反应自然不慢,可苏宝儿更胜一筹,又快又准地避开独眼汉的攻击,打中了他的穴道。
“你是谁!”独眼汉被点了穴,无法动弹,只得大喊,可喊声刚落,便被苏宝儿狠击中后脑,失去了意识。
苏宝儿故技重施,扒下独眼汉的衣服,用杂物间中的麻绳将他手脚反绑起来,后塞了块抹布到他嘴里,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扔进酒缸之中盖上盖子,并在盖子上放了一堆杂物。
这独眼汉的身材稍微比阿金健壮一点,但大差不差,多穿件衣服便可。
她换上独眼汉的衣服,腰间还配上了大刀,随后便掏出随身携带的刷子脂粉,迅速变妆。
等再一出来时,苏宝儿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独眼汉,她学着独眼汉的姿势,又纵身跳去了隔壁那艘大船上。
刚一落地,就有两人拿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信已传完,还回来做什么?”
“回禀两位大哥,小的有要事禀报帮主!”
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什么事?跟我们说就行。”
苏宝儿面露为难之色:“事关大夫人,怕是……”
二人只好卸下她身上的大刀,又搜了她的身,翻出了一大堆胭脂水粉。
苏宝儿早已想好说辞,说是准备带回给船馆姘头的礼物,又开了几个黄腔,几人之间的气氛便很快和缓了下来。
她跟在二人身后,悄悄观察着这艘大船。
这是一艘战船。
她打量着船的构造,还有船身上的伤痕,得出如此结论。
这大概就是被赵绝开出水师营,改了涂装换了旗帜的战船。
这艘大船上的人也和旁边那小船满是乌合之众大不相同,气氛十分压抑紧张,更像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没有人聊天大笑,也没有人喝酒打闹,人人就那么歇息在过道边,一语不发,眼如鹰隼一般打量着她。
“独眼,怎的这一会儿不见,就穿上鞋子了?”
忽然有人开口,把苏宝儿吓了一跳。
她刚才与独眼汉一路胡聊,大概了解那独眼汉的语气,于是豪迈一笑:“我姘头让阿金带给我的,羡慕也没用。”
那人也一笑,给了她一拳:“臭小子,让你嘚瑟。”
妈的,真疼。
苏宝儿咬紧牙关挤出笑,赶紧跟上前去。
她来到一面层层把守的房门前,待通传过后,其中一人将她带进了房间。
房间非常大,四面船壁上摆满各式各样的刀,寒光四溢。
房间中只有两人。
一人高坐在主位,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能让人看到削尖白皙的下巴。
另一人则身材矮小,似是个九十岁的孩童,扎着高高的朝天辫。
那孩童见她来了,便戴上披风的帽子,别过脸不去看她。
“参见帮主,这是独眼。”前人单膝跪地,朝主位上的人行礼。
苏宝儿如法炮制地也如此行礼,带那帮忙通传的人离开后,主位上的赵绝才发话:“听说你有大夫人的要事要禀报?”
这声音的确醇厚动听,偏又带着点邪气和威压。
赵绝问完话,便拾起桌上一杯茶水,闻了闻,轻抿了一口。
苏宝儿没敢抬眼,说道:“竹清船馆的阿金跟我说,他无意间听到大夫人身边的丫鬟说,凤娘是帮主您杀的。”
赵绝喝茶的动作一顿。
“阿金还说,大夫人极为恼怒,似是说要在旗首聚集之日动手。”
“动、手?”
赵绝语调一扬,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