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东岛这边海岸已经完全被苏宝儿的刀气斩成两半,若在高空俯视,会发现这地上深如天堑的刀痕走势,宛若道教阴阳鱼中那蜿蜒回环的分割线。
苏宝儿长刀杵地,那侏儒因失去三根手指狂躁暴怒,但内息却被她这毁天灭地的一斩震伤了大半,想要趁她吃力吐血时一掌了结了她,却只能有心无力。
二人怒目而视,警惕地瞪着对方。
“好一个震寰斩之第三刀!受教了!”
侏儒手指断处血流不止,他额头密布着细密的汗珠,嘴唇虽是一片惨白,但他看着伤势更重的苏宝儿,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张嘴,细细密密的牙齿便看得苏宝儿后脑一阵发麻。
“你叫什么名字?”侏儒问,“你功夫不错,我让你死前留个姓名。”
苏宝儿勉力站直身体,仰天大笑:“孤陋寡闻之人,也想取你姑奶奶我的性命?好大的口气!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我是谁!”
江湖规矩放狠话,要论起伶牙俐齿,苏宝儿一张嘴能顶十人,更何况是怼一个倭人侏儒。
这侏儒本对苏宝儿怀有欣赏之意,给她面子在他这里留个姓名,这也是对她武艺的肯定,可是谁料这丫头竟是一点也不领情,还反唇相讥,骂他孤陋寡闻。
侏儒心里气极,但又有些犹疑。
难道这小丫头真的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可是近年江湖出现的新星?
看她使出了盛望山的绝学震寰斩,莫非是那十五岁就一脚踢翻蜀地刀魔的盛桃?
可是谁人都知,盛桃是个五大三粗一男的啊!
“阿嚏——”
远处海面上一只被众水师战船护在身后的师船上立有身着甲胄的两人。
其中一人手握长枪,面若寒霜,眼若寒星。
他身旁一人桀骜不羁,肩扛黑背砍山刀,歪着嘴叼根牙签,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时不时便对领头那个白须覆面的老将指手画脚。
此二人正是林默之和盛桃。
忽然,盛桃猝不及防地打了巨大的喷嚏,她揉揉鼻子,狐疑地瞪着她前方的老将:“你在心里骂我?”
那老将突然被点名,吓得一哆嗦,但身边诸将士都在,不好显得太窝囊,硬挺直腰板说道:“盛少当家莫要污人!”
盛桃也没太在意,望了眼远方,说道:“飞火不多,省着点用,我们还有老盛,声势够浩大了。现在还不包抄上去?右甲右乙,左戌左亥随勇船赶紧变向,从两翼登陆。”
老将看了眼战局,觉得如此太过草率,刚开口拒绝,盛桃便一脚踢到那老将的屁股上:“人老耳聋啦?此次出兵目的是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尤其是那群倭人,他们现在肯定要往两边撤,现在不动,就是延误战机!”
“放、放肆!”老将捂着屁股,大骂盛桃,盛桃握着刀柄的手松了松,随后又紧紧握住,指节发出咯吱声响,她眉头紧蹙,“娘的,现在大梁军营留下的都是些什么废物。要是这人是我寨里的手下,早被我打发到马厩里喂马了。”
“林、林小将军……”老将敢怒不敢言,巴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林默之。
这老将的“老”不是说他多么久经沙场的“老”,而是字面意思上的“老”。
他以前总管运粮军备,一把年纪没打过什么大仗,纯靠资历混了上来,原六旗帮哗变,带走了不少水师营里的武器战船,能人更是没留几个,这老将是被硬着头皮顶上了缺,对打仗简直一窍不通。
可他这么个年纪大的四品武官,却被一介草莽指手画脚,偏偏这草莽还身手极佳,边上又有虽被革职留任,但身份却是信陵侯之子,大梁小将星林默之撑腰。
另外还有天家耳目绣衣使者梅星川和杜崎的授意,他能有什么异议,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林默之被这窝囊废也弄得满肚子火,他心知盛桃所说皆为如今火烧眉毛的事,但这昏聩无能的老将实在误事,只得没好气地冷道:“还不照做!”
老将这才赶紧发号施令。
飞火和盛望山把海面和海岸搅得一团乱麻,硝烟和破船混在一起,登时有些迷眼睛。
盛桃极目去望,忽觉不对,她扒住林默之的衣袖,紧张道:“那怎么有一艘小船从战船上下去了?是谁,莫不是梅星川?”
林默之也看了过去,但感觉船上的人好像穿着身绿衣服,心中奇怪:“无妨,二哥已经依计划赶过去了。”
“他去顶个鬼用啊,我早说了得我去接应,而且看她使出了阴阳绝,怕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真他娘的……”
盛桃一着急,嘴里忍不住各种污言秽语,她急得跳脚,恨不得立刻跳到海里游过去捞人,也不知苏宝儿那边是什么情况。
这厢苏宝儿和侏儒又已开打。
“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你可知我是谁?找死!”
“我管你这死矮子是谁,你才得去死!”
二人又胶着在一起,苏宝儿一手挥刀,劈、砍、扫、突,连出震寰斩一式四招,每一刀都携带着震寰第一刀的“隔天地”之威,刀气凌然不可收,而她另一手则舞动着七彩霓裳,通过细细密密的丝线堵住侏儒的各种逃生路线。
这种同时使用两种截然不同功法的路子,着实就是在找死。
但她偏要一试!
既然两股内力能融为一体,那两种功法为何不能同时叠用?
而且这样打还十分消耗心力。
因为她一边要以刀为刃,逼得那侏儒与她交战,一边又要在心中预判他的下招乃至下下招的走势,并提前将七彩霓裳布在侏儒落招处。
可是这样打能赢!
苏宝儿眼睛亮如辰星,即便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但她却因为这样的充盈和笃定感而兴奋到了极点。
侏儒虽不是省油的灯,但是被这般围攻着实有些吃不消,他的速度已可称为顶级之快,各种忍术诡谲地排列组合,透着一股阴诡不透,招式变幻莫测,也让苏宝儿应不暇接。
可是苏宝儿见招拆招,竟是完全跟上了侏儒的速度,甚至比他还要更胜一筹,俨然已将他压制。
他二人酣战不已,岸边有人从海里冒了出来,一身湿漉漉地从海里爬了上去。
那人一头海藻般的乱发,上半身没穿衣服,皮肤黝黑,身材精壮,脸上胡子是未曾修理过的凌乱,不像盛望山那般一看就是特意留的大胡子。
此人正是赵海泠。
他趴在礁石上看了许久,未曾料到此二人竟战到了如此地步,已然能至天下顶级高手的水平,他想出手阻拦,帮上一二,竟也不好下手。
他摇了摇头,宝儿这样内耗的打法可不行,真气内力已然有外散的趋势,只不过又好似有一股气拼命吊着她,让她越打越顺,越打越有精神。
但是旁观了片刻,赵海泠忽然脸色大变。
他猛然一跃而出,赶上前去。
并非苏宝儿与侏儒的争斗出了岔子,而是一旁的汪明月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根本不顾苏宝儿和侏儒打得如何不可开交,她的眼里只有被苏宝儿踢出老远,倒在地上的赵绝。
她满眼猩红,从臂套上拔出短剑,一步步走向赵绝。
赵绝感觉到头顶有阴影盖来,一抬头便见汪明月手持利刃,直往他身上扎去。
求生的意志让他就地一滚,但是汪明月武功更上一层,即便负重伤,动作也比他快,她狠狠踏住赵绝的胸腹,短刃高高举起。
赵绝被吓得鬼叫起来。
但是短刃并没有刺下去,而是被人制于半空之中。
汪明月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那人的手掌是熟悉的粗糙感,此时牢牢制住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动弹一步。
赵绝也看到了来人,他缓了好久才认出眼前何人,瞳孔顿时一缩。
“义、义父!你怎么、怎么还……”
活着?!
赵绝一口血哽在喉间,他震惊地看着赵海泠,又看了一眼汪明月。
“明月,他可是你儿子!”
汪明月还在愣神中,可是赵绝竟已反应了过来,他哭得梨花带雨,妖媚的俊脸点缀着血珠,那叫一个我见犹怜,他抱着赵海泠的腿,大哭道:“义父,当初出谋划策要害死你的就是汪明月!勾通外敌的也是汪明月!她是东瀛人,这岛上所有的倭寇都是汪明月叫来的,为的就是杀绝儿!”
“绝儿……”赵海泠看向抱着他腿哭诉的赵绝,复又看向惊骇非常,百口莫辩的汪明月。
赵绝趁汪明月说不出话,连忙乘胜追击:“义父,为了害你,汪明月还来色诱绝儿与其**!此等蛇蝎心肠,罪该万死!”
汪明月只能无助地望着赵海泠,微微摇头,喃喃重复道:“我没有,我没有……”
“明月,放手。”
赵海泠不再看赵绝,而是冷淡地看向汪明月。
汪明月要紧嘴唇,就这么回望着他。
这样的赵海泠是那么的陌生。
那句“放手”仿佛将她推开了万丈之远。
她心下一横,狠道:“此人不除,必定成为越州心腹大患!你若拦我,那便杀了我!”
汪明月脚下用力,竟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去踩踏赵绝,赵绝顿时觉得排山倒海之威压踏在了他的五脏六腑之上,他惨叫出声,闻者无不骇然。
她一手虽然被制住了,但还有另一只手,其手一扬,无数苦无从她手中飞出,往近在咫尺的赵绝飞射而去,赵海泠赶紧以内力掀去,而汪明月便是趁此机会,抬起了另一只撑地的脚,那只脚的鞋底中忽伸刀片,被她一踢,狠狠刺进了赵绝的喉咙管,鲜血顿时四溅。
赵海泠未曾料到此节,情急之下一掌拍在了汪明月胸口。
双刀之一的一掌,便是倾注了五成内力,寻常人也受不住。
更何况,赵海泠此掌,用尽了全力。
汪明月犹如断线的风筝飘零于空中,那件鹅黄色的短裙已经被血污浸染得不成样子。
她的一生如同断梗浮萍,是他给了她心灵定所。
可是,后来他又夺去了她的一切。
她跌落在岸边,海水冲了上来,血污随着退去的海水缓缓散去。
她的发髻已经散了,她透过面前散发的缝隙,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赵海泠。
但是那个男人没有看她一眼。
他一直怀抱着怀中那幅生有女相的赵绝,连一丝余光也不稀罕施舍给她。
她朝赵海泠伸出手,抠着海岸的西沙,留下带血的几道深痕。
“赵大哥,明月、明月从未叛过……”
只是她已经发不了声音了。
赵海泠没有顾得上被他一掌拍开的汪明月,而是紧紧怀抱着赵绝,赵绝喉管被刺,满脸满身都是被喷溅的鲜血,他“咯咯”地说不出话来,只得死死拽着赵海泠的衣襟,流光一般的美眸一直落泪不止。
“绝儿,绝儿,为父会救你的,你不要用力了,不要用力了!”
赵海泠眼圈通红,他用手去按住赵绝的伤口,想要帮他止住血,但是那喷涌而出的血从他的指缝中飞溅而出,一切根本只是徒劳。
忽然,赵海泠一顿。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柄匕首狠狠插进了他身体,插进了他的胸口。
赵绝唇齿带血,朝赵海泠一笑。
那一笑,艳绝芳华,像是奈何桥边殷红的曼珠沙华。
“义父,你一起下来陪绝儿吧。”
他无声大笑起来,美眸一寸寸地灰暗了下去。
握着匕首的手也松了开来,垂落在地。
恨你。
却也爱你。
赵绝望着赵海泠的面庞,笑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