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秘事

誓死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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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泠在那次意图自戕,被苏宝儿扇了一耳光后,他便不见了。

他撇下了汪明月,一个人如同消失了一般。

苏宝儿每天都在商会会馆里歇着,和盛桃打闹,和盛望山顶嘴,还要应付梅星川一天到晚满怀期待与崇拜的眼神与马屁。

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她才有空偷偷透过窗户,攀到莫鹤生的房间里,看望一下他被绑成大白萝卜的右手,替他研磨写字。

莫鹤生多搬了一张椅子在书案前,并排坐在苏宝儿的右手边。

他一个字一个字低声念着,苏宝儿便一个字一个字替他写着。

有时候他念累了,便微微垂头,靠在苏宝儿的肩上休息。

每次如此时,苏宝儿握笔的手都会微颤起来,紧接着羞红了脸,但是又不好暴打病患,只得这么受着,脖颈**的皮肤有时会被莫鹤生携带着兰草清香的呼吸扫到,惹得她不禁颤栗。

莫鹤生似乎极为喜欢看到苏宝儿娇羞又隐忍的模样,莹白色的肌肤上撒上一层淡粉,柔美清艳得仿佛天边的云霞。

他浅笑了一会儿,伸手揽住苏宝儿的腰,把她整个人带进自己的怀里,下巴则抵着她的发顶,轻嗅她发间的清香。

“喂!你若再如此,我便打你一顿!”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你舍得么?”

“欠揍。”苏宝儿低声说道,她扭过身,把脸埋在莫鹤生的颈窝处,忽然吻住莫鹤生的喉结,还露出尖牙轻轻咬了一口,果见莫鹤生微微一震,将她放了开来。

苏宝儿得意地瞥了眼莫鹤生,从桌上一沓地契中又拿出一张:“干正事,接下来要怎么写?”

越州的疍民问题如何解决,首先不是破除人们的意识。

因为人的思想是最难改变的。

首先应该改变疍民如今居无定所,没有户籍的实际困境。

莫鹤生这等奸商,没有什么生意是他没有涉猎的,其中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就是土地买卖。

大梁东南是知闲山庄的地盘,莫鹤生眼光毒辣,在越州有数不清的良田,越州的山川地理、良田几顷,他可能比越州知州还要清楚。

除此之外,越州还是大梁生命河的入海口,无数河流支流汇入大海时,会携带无数泥沙,经过千百年的堆积,入海口早已沙滩遍野。

苏宝儿在竹清船馆的时候就发现了,附近海岸几乎全是无人荒野。

人越多,需要的地就越多。

这些荒野如果经过垦殖开发,完全可以变成沙田发展农田鱼塘,知闲山庄附近大湖沿岸的渔民就是那样做的,入海沿岸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想要疍民上岸,首先得给他们地,组织这些居无定所的疍民上岸开垦沙田。

这样,他们不仅可以有自己的恒产,沙田培植的水产果蔬也可以让他们自己自足。

但是这件事不能让莫鹤生到明面上来做,得当地官府组织才行。

所以,莫鹤生才在整理自己的地契,准备将沙田附近的地给越州富商分卖出去,由各商先来组织雇疍上岸,以开垦本家田地的名义指使上岸疍民对无主沙地进行开发,这种对奸商们百利而无一害的揽财召人之事自然会受到官府的制止。

当这种在律法边缘疯狂试探的行为成为普遍现象后,必然会惊动越州知州,知州大人只要向朝廷上奏反映了情况,便可以官府的名义组织疍民进行沙田开发,随后一套编户齐名,疍民们就能摇身一变划归于大梁的统治中。

这是他俩在竹清船馆游河的时候就讨论过的事情,如今终于能腾出手来落实布局。

苏宝儿也不是没有问过莫鹤生,把囤积了多年的良田拿出去分卖会不会心疼。

谁料莫鹤生只是神秘地笑笑:“我从不做亏本生意。”

是了,他将田卖出去,哪里会一手交货一手交钱那么简单。

甚至有的地只是明面上发卖,实际上背后倒了好几手,最后的东家还是知闲山庄。

这还是苏宝儿最近誊写地契时偷偷发现的。

好一个大梁第一皇商。

苏宝儿拿笔杆挠了挠被莫鹤生发尖弄痒了的鼻头,谁料笔杆上沾了墨,她转眼就成了一只小花猫。

莫鹤生失笑,拿出帕子替她擦脸。

擦着擦着,目光瞥到了她嘴角的浅淡梨涡。

“宝儿。”

“嗯?”

“这些年,你在桃仙寨过得好吗?”

“啊?”苏宝儿疑惑莫鹤生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回答道,“当然啦,除了盛桃老揍我逼我练功外,逍遥自在得不行!我和兄弟姐妹们经常一起在打鸟捕兔,遛狗熬鹰,每天在山上乱窜,春天的时候那桃花瓣酿酒,秋天的时候就比谁摘得桃子多,可有趣了。”

苏宝儿说起桃仙寨的日子的时候,两眼都在发光,巴不得马上奔回桃仙寨的后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捞小鱼玩。

可是莫鹤生却越听心中越不是滋味,他怀中这名娇滴滴的女子,本应在那最尊崇华贵的宫廷里受万人跪拜,锦衣玉食得连掉根头发丝都得惊动全城般金贵。

而不是数年来脏兮兮的,如同脱缰的小狗狗,漫山遍野地乱跑乱跳。

但他眸光一闪,看见苏宝儿形容其在桃仙寨日子时手舞足蹈的模样,又不禁想到,或许,宫廷本就不适合她,她是属于天空与大海的凤凰。

“盛少当家,经常打你?”

“可疼了!不过我已经被打习惯了。”

莫鹤生眉头一蹙,心道,这盛桃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公主动粗。

“你就任他这么打你?你不生气?”

“生气啊,所以我经常去她院子里偷酒喝,让她老打我,嘿嘿。”

莫鹤生心里又不是滋味了:“你这可不叫生气。是不是这些年来,你喜欢的都是他?”

苏宝儿可没察觉出莫鹤生的吃味,奇怪道:“喜欢自是喜欢的,我和盛桃从小一起长大,每天形影不离打打闹闹的,能不喜欢吗?”

“……”

完了,莫鹤生觉得自己有点心梗。

他和苏宝儿也算是青梅竹马,但好像陪伴她的时间的确没有盛桃那个夜叉长,他心中莫名生出些许焦虑来。

“那你现在是不是……”喜欢我?

可是莫鹤生的小纠结还没有说出口,苏宝儿忽地腾地一声站起来:“啊呀,这个点盛桃得给我送药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说罢,她就像团小旋风,刮出了窗外,一眨眼就不见了。

独留莫鹤生五味杂陈坐在书案前,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认认真真地同苏宝儿说过一声“我喜欢你”,也从未得到过苏宝儿的一声肯定的回答。

他们现在的关系,实在不清不楚,既没有许定终身,也没有众人皆知。

苏宝儿甚至会因为怕盛桃发现他们的亲昵举止,而落荒而逃,仿若他莫鹤生才是那横刀夺爱的奸夫。

不可,万万不可!

***

那厢苏宝儿哪里知道莫鹤生在纠结什么,火急火燎地掠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烛火未灭,是她可以留下的,但待她在屋子里站定,余光忽然瞥见帘外端坐着一人,当即腿一软跪了下去,抱头求饶:

“啊啊啊,桃桃你听我解释。”

“是我。”

那人站了起来,挑开帘子,露出一张剃光了胡子,浓眉深目的国字脸。

他已换了身干净的短打,朴素得和海边渔民没什么两样,但是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双脚穿着一双刷洗干净的皮靴。

“赵帮主?”

苏宝儿尴尬地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坐在茶几边翘起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压压惊。

“你不是跑了吗,来找我干嘛?”

赵海泠向前走到苏宝儿跟前,忽地朝她跪了下去,双手捧着一方金印,印的纽饰是一朵拍案浪花,正是九歌印。

苏宝儿吓了一跳,二郎腿都吓得放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

“早就听闻公主曾在万蝶谷一鸣惊人,一出手便是三颗九转回魂丹,定然早已与洛大药仙打过了照面。”

赵海泠仍然是双手过头的臣服模样:“不知公主可知‘九歌’。”

苏宝儿心头一跳:“你再不起来,我就喊我们大当家把你轰出去。”

赵海泠这才站起身,在苏宝儿的示意下落座,还十分留神地坐在了苏宝儿的下手位,以示君臣之礼。

“看公主这表情,自是早已知晓了。”

“九歌虽已沉寂多年,我却仍还记得当年盟誓时皇上与太子殿下的模样。”

“当年我们一起立誓,要护天下之太平,守世间之正道,即便九歌分崩离析,也要护一方之太平。我赵海泠任人唯亲,罪孽深重,无颜再持这一方河伯之印,特此将河伯印还予公主殿下。”

赵海泠又双手奉印,捧到了苏宝儿跟前。

苏宝儿托腮沉吟片刻,接过河伯之印,翻转方印细看上面的刻纹,正是海浪与一朵九瓣莲。

“你为什么要把河伯印给我?”

“不给公主又给谁呢?”赵海泠见苏宝儿接过金印,心中一喜,“难道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半大孩子?亦或者那谋权篡位不得好死的萧少珙?我赵海泠心中认可的东皇太一,唯有一代大侠萧晔,唯有凡事亲力亲为的萧渊贤弟,如今公主救我和内子的性命,我赵某人自是要对公主马首是瞻。”

“你怎就知萧少珙是谋权篡位?”

“谁都可能通敌叛国,唯有太子不可能。”

苏宝儿点点头,将金印推回给赵海泠:“这河伯印,我不接受。”

赵海泠急了:“为何?”

苏宝儿正经道:“你若真要对我马首是瞻,那我便命你继续持此金印,将离散的六旗帮重新统归于你麾下,重新做你的七海霸主,六旗帮的赵大帮主。”

赵海泠一时没弄明白:“这是何意?”

“经此一役,你还没明白么?朝堂上有人与倭人联手,在越州制造混乱,为的是中饱私囊。我如今要与莫少庄主共谋大计,让千万疍民上岸垦田落籍,绝不能再有盗匪于沿海作乱。”

“我要你护这沿海千千万百姓的性命安全,你可领命?”

“公主,我……您还信我?”

“能与我们盛大当家齐名的双刀之一,我不信你,又信谁呢?”

赵海泠被这铿锵一声“我不信你,又信谁呢”瞬时戳中肺腑,眼眶不禁饱含热泪,竟是又想对着苏宝儿跪了下去。

这时,苏宝儿的房门被推了开来,盛望山和盛桃施施然闯了进来。

盛桃在后面关门,盛望山则大摇大摆地挑帘而入:“老赵,你再这么哭哭啼啼的,扭扭捏捏的,我都想揍你了。让老子跟你这样的人齐名,也有够丢脸的。”

赵海泠挥泪而立,朝苏宝儿单膝跪下,右手握拳置于胸口前:“我赵海泠,立誓此生追随宝庆公主,如有背叛,天打雷劈。”

“口说无凭。”盛望山抱臂摇头:“当年我们可不是这么立誓的。”

“可是,当年……”

盛望山与苏宝儿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四月初七日,你我岱东岛磨崖之巅一战高下后,你再以石为纸,以刀为笔,向天地立誓。”

“可好?”

盛望山朝赵海泠伸出手。

赵海泠只觉一时豪气冲天,与盛望山伸来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一言为定。”

“就怕你到时没命立誓了。”

“大当家莫要口出狂言。”

二人相视大笑,盛桃走到苏宝儿身边,搭着苏宝儿的肩膀,亦是眉宇间染上了笑意。

苏宝儿托着腮笑着喃喃:“拜托,不是要誓死追随我吗,怎的话题一下子扯到你们比武上去了?”

二人不理,苏宝儿只好佯装气鼓鼓地说道:“比死你们算了,我才不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