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打开时,她看见学生们蜂拥而出,大多是脸上悬挂笑容的高一、高二的学生,高三届自从下学期开始便有晚自习,这个点通常在走往食堂的路上。
龚夕照没有参与晚自习。
有家庭教师,是他申请不参加晚自习的理由。
当看见双目无神的龚夕照走出校园时,郭怡臻朝他走了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嗨。”
龚夕照回过神,有些错愕:“郭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郭怡臻粲然一笑:“我们一块到外边吃饭,然后去海边散散步好不好?”
龚夕照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好。”
他怎么可能拒绝郭怡臻。
两人到学校附近一家异域风格的小店吃了晚餐。龚夕照全程表现出食之无味,即便是吃那些平时会让他多夹几次的菜。
晚餐过后,郭怡臻按照计划将他带到海边。
恰逢退潮,晚霞渐逝,逐渐散去的霞光如同一条丝巾拂过广阔的沙滩,不少礁石因水位降低而显露,对岸的小岛恍若近了几分。
两人漫步在细软的沙滩上,目送黄昏离去,夜幕降临。
当扶疏枝叶间镶嵌的路灯倾洒在沙面上时,郭怡臻忽然开口打破维持片刻的沉默:“你看,世界这么广阔,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只是沙滩上的一粒细沙。到了这个阶段,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无论结果如何,你已经尽力了!”
这是她准备好的台词,显得有些突兀与僵硬。她别扭地垂首,望着脚边暖黄的光线。
龚夕照听她认认真真念台词,知道她费尽心思在安抚自己,不由笑了,并感慨:“如果我像你这样胸有成竹就好了。”
不安彷徨主要来源于不自信,他毕竟荒废了好几年,这一年的付出再多,难免有准备不充分的地方,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产生焦虑。
郭怡臻仰头,望向广阔而漆黑的天空,有几颗闪亮的星星嵌在其中。
她叹了口气,算了,要她很严肃地灌鸡汤实在太难为人,她还是习惯发扬她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传统:“其实我也有考前焦虑症。”
龚夕照一脸震惊:“你有考前焦虑症?”
郭怡臻目视前方,远处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外围的流光比星光还要夺目,“是的。要不是几次大考都被保送,我真不敢保证我能那么幸运。”
“怎么会?你明明各门成绩都突出,考试对你来说不应该是小菜一碟?”虽然数学才是郭怡臻的专业,但是通过这段时间的补习,龚夕照发现郭怡臻对其他科目的掌握程度绝对也属于优秀的行列。
“因为只要想做好一件事,就会不断去想做不好的可能啊。”郭怡臻继续道,“只要是未知的发展,都会存在至少两个以上的答案。我很想得到其中一个,就会害怕得到另外一个。”
“为什么害怕?”龚夕照的害怕源自于不想辜负郭怡臻的付出,因此,他自然展开联想,“难道你家人对你的学业逼得很紧?”
怪不得她从小努力到几近疯狂的程度。
郭怡臻摇了摇头:“没有。相反,我爸妈从来都不重视我的成绩,他们觉得幸福成长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觉得学习快乐,那我就花时间学习,如果我觉得学习不快乐,那成绩过得去就好,不需要拔尖。”
“可是……”龚夕照在脑海中搜寻夸奖的最高级别词汇,“你超级拔尖。所以你觉得学习很快乐?”
果然是疯狂到难以理解的人。
郭怡臻失笑:“一开始不是,要拒绝那么多娱乐,埋头在学习里,是很痛苦的事,但是为了骗过我爸妈,让他们觉得我真的很爱学习,我只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件事上。”
龚夕照更疑惑了:“为什么要……骗?”
“因为,我当时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途径帮他们挣回颜面。”
龚夕照依旧一脸困惑。
郭怡臻继续道:“我爷爷奶奶一直希望我爸妈能再生个弟弟,但他们的计划是只要一个小孩,男女都无所谓,哪怕我奶奶用疏离的方法逼他们妥协,他们也无动于衷,后来我奶奶放弃了,我始终记得她用绝望的语气说的那句:以后你们一定会后悔的!我爸当时说:怡臻一定不会让我们后悔。基于这种平等观念的信任,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目标都是不让他们为我而后悔,我要尽可能地出众,为他们争口气,学习是我唯一的途径。”
晚风中裹着湿热,并不寒凉。耳边是海浪波涛滚滚的奏乐,鼻尖有浅浅的腥涩味,海面是城市灯火的倒影,壮阔又易碎。
“可是,他们相继走了。”她的声音揉在晚风中,像被裹卷着飘向大海,“我以为我会因此觉得再也没必要前进。可是,不是这样的。当我只剩下独自一人面对未来漫漫长路的时候,我意识到努力不该是为了他人的评价,而是为了内心的平静。”
她忽然止住脚步,吐了吐舌头:“本来打算不给你熬鸡汤了,结果还有感而发了这么多,不好意思。”
龚夕照也止住了脚步,将目光落在她显得有些惭愧的脸上:“没事,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是这样。”
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在起点,而在选择。他们同样生活在无风无浪的温室里,他选择舒适地放纵,而她选择奋力地拼搏,因此造就他们走出两条迥然不同的路。
好在这两条路产生微小的交叉,他及时跟在她的身后,做了一个簇新的选择。
一切未迟。
是的,未迟。
哪怕这一年败了,只要他有勇气再来一次,便还有机会。
忽然起了一阵狂烈的风,吹乱了郭怡臻的长发,她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脸上。
他蓦然伸出手,帮她把那几根发丝捋到耳后。
刹那间,似乎连海浪都屏息凝神了。
她微微有些错愕,但一时没有做出躲避的反应,只任由脸颊莫名发烧。
两人沉寂地对视了几秒,光线过于昏暗,像为置身于其中的场景叠加了层不真实感。
他的目光似乎更加深邃了,映照的她也更加迷蒙。
有路人走过,似乎在低声吟唱,清越的声音宛如晚风轻柔在耳边缭绕。
龚夕照没有说什么,镇定自若地抽回目光,转过身,抬起脚步,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
刚才那一幕,恍若只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一幕。
郭怡臻脸颊的热度在风中减退,一切恍惚得像是一场梦,她甚至开始自我怀疑:刚才的动作,只是朋友间的互帮互助,是她想多了。
龚夕照淡然得如同只是帮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一支笔似的。
自我解释后,她如释重负,跟上他的脚步,补充道:“这是我的秘密,别告诉别人哦。”
龚夕照严肃回答道:“一定保密。”
声音铿锵有力,像在沉重发誓般。
郭怡臻愿意信任他。
又过了会,她感叹:“本来想缓解你压力的,没想到变成我的故事会。”
龚夕照弯了弯嘴角:“其实知道了这些,我忽然觉得心里开阔多了。”
郭怡臻见他看上去确实轻松了一些,有些惊喜。
像拨开浓稠的迷雾,终于能够清晰地看见他原来的模样。
坚定而不畏惧一切。
他垂眸,抿了抿嘴,忽然问:“郭小姐,如果这次我失败了,你还会陪我再重新走一年吗?”
郭怡臻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吉利,但你懂我意思就好:无论多少年,我都会陪你。”
两人都知道此时讨论的是复读,没有太过计较摒除复读这件事,这样的对白听上去是否存在歧义。
有了这句话,龚夕照就此获得坚韧的力量。
晚风随着夜深越来越凉爽,甚至有潮湿得要下雨的预示。
散步没有持续太久,重新激起斗志的龚夕照提出想回去再做几道题。
两人回家后,直奔房间,无需预热地进入“作战状态”。
这夜,补习结束时,窗外飘了点小雨,雨丝落在玻璃上,像是夜色在发光。
虽然郭怡臻带了伞,但龚夕闻坚持送她回学校。
一路上,龚夕闻自然提到了龚夕照近期的状态。
郭怡臻如实回答:“这几天他确实觉得压力有点大,但我觉得他能缓解下来。只要他正常发挥,考上本科不是问题。”
龚夕闻得到理想的答案,笑意几乎要灌溉全身。
高考前的最后几日,或许是彻底接受了时间不会停止,只会如常向前,高考不会迟到,只会如期而至的事实,龚夕照的心态反而平和多了。
静下来时细想,原先他每天期盼着高考早点来,这不就来了吗?
只有跨过这一步,才能迎来他理想中的世界。
高考前一天,前桌的赵宇豪日常焦虑地在书桌上摆三本书,喃喃:“天灵灵,地灵灵,保佑考的都会。”
完成仪式后,赵宇豪回头望向一脸淡定的龚夕照,询问道:“照哥,你准备得怎么样?”
龚夕照一副气定神闲状:“就等考试了。”
卓敏从题海中抬起头,一脸佩服:“你看上去很自信啊。”
龚夕照神秘一笑:“我有甲胄。”
郭怡臻便是他的甲胄。
两天高考照常进行。
这两日,他穿过乌泱泱的人群走入考场,又穿过乌泱泱的人群离开考场。
其实,在坐到考场里的座位前,他的内心怀揣有些许紧张。但这些情绪都会伴随着试卷下发,专心致志投入解答的过程而消散。
他在翻页声、笔尖摩擦声及清浅叹息声混合的考场中,谨记郭怡臻的一道道提醒。
细心、坚持、适当放弃。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走出考场的那一刹,龚夕照的内心有两股情绪交加。一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一种是怅然若失的迷茫。
后者是因为他知道,从今天开始,郭怡臻不会再准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