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疏寒心里头在滴血。
郦流白看这甲子杏花看得严,他也就偷了两瓶来。
也罢,权当买个高兴。谁让郦流白好酿酒。送酒给善饮者,恰如名剑配英雄,总不至于辱没他的手艺。
郦疏寒又送出一壶。
白河接了,收入袖中神通。
仙人斗酒诗百篇,先有酒才有得他。
这酒不错,任他在世间行走,吃过怎样上等的水精山华,滋味终究是比不上这藏了一甲子的杏花。
只怕也就是那些蛟龙残魄的味道能胜上一筹。
“李幼安答应了我,帮我劝服徐徐,不让她解开我的封妖印。她以此为条件,换我帮她看一个人的心府。我知道,真到了紧要关头,她不会不帮徐徐,只怕现在也就是先敷衍着我。不过,她要帮徐徐解开封妖印的时候,我不会出手制止,还会帮她一次,让她占尽便宜。”
也好叫徐徐,欠他更多些。
白河微笑。
他可不做亏本的生意,用自身修为反哺徐徐这么多年,如今还这么让她的朋友占便宜,早晚有一天,他要连本带利收全回来。
“瞧谁的心府?不会是……上清剑仙?”
郦疏寒挑眉。
人人皆知,晏春堂百年前受天外魔气入体,闭关百年不得解。如今李幼安待他,要比对待徐徐都亲近。
两人谈论的上清剑仙,此时就立在渌水下头。头顶上就是因为山势而汹涌的江面,隐约可见两道身影。
晏春堂神色浅淡,心中颇为无奈。
他都已经要破水而出了,可是上头的两人忽而谈起自己。
此时露面,倒显得有些尴尬。
晏春堂本想来渌水底下找些有趣的玩意儿,拿回去好哄李幼安开心的。
出了郦园,她的脾气仍然大着,想来是心中的怒气不曾消尽。偶尔似笑非笑看过来两眼,实在叫他吃不消,还是更想念她殷勤待他时的灵秀模样。
天下的大河大江之中,不只有经年积攒下来的江水剑意。
还有许多废弃了的水神府邸,运气好些,就能从中找出许多稀罕玩意儿。
晏春堂今日运气就不错,在昔日的渌江水神府邸中寻出了一只老蚌,开出许多翠色的玛瑙玉珠。内含江水灵气,若是用了璧山老蚕的蚕丝串了,倒能做出一副模样漂亮的手串来。
玉珠翠绿,和绿珠剑颜色相差无几,她应当是会喜欢的。
就是不知道这手串送出去,是不是能弥补自己酒醉是犯下的大错。
不曾想还未从渌江上去,就遇上了白河与郦疏寒。
可既然遇上了,他也想听听,她到底要让白河瞧他心府中的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小山河中也有蚕丝。
晏春堂索性就在江面底下,随手将那翠色玉珠串好。
绿莹莹一串,小巧精致,在江底波光中映出一点斑斓来。若是拿到天光底下,戴在她腕上,只怕会更好看。
江面上的两人对江底的情况一无所觉。
白河临着江风点头,郁秀的眉头皱起,带了几分思量。
“她说她在晏春堂的心府之中,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被锁在心府深处,又被另外一股邪气困住。”
他是开源时期就已经从诗中化龙的妖物,见过的世面不少,以世间神魂为食,兼吃些山水灵气。
晏春堂若只是魔气入心府,找他也没用。
白河叹口气,继续道。
“剑修心府极其幽微,就是许多年前的正神之主,也不可能另塞一道残魂进人的心府。何况以晏春堂的修为,不该不清楚自己的心府里有除了心魔之外的东西。若是他自己从来都没发觉,那就只能是有人以通天手段,将他的某一段神魂封印了。”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一段离体的阴魂,被人凭借非常的手段截取,又隔绝天机,囚回心府之中。
主人无知无觉,不曾发觉自己丢了东西。
离体的阴魂找不回来,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其中的门道玄妙,一言难尽。
只是有这般手段的,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再有,就是已经被囚入六博井下了。
自然,这只是白河的推断,不亲自瞧瞧那身影到底是何物,他也不敢下论断。
郦疏寒挑眉,有些疑惑。
“那还能不是晏春堂?”
白河瞥他一眼。
废话,若李幼安一眼就看出是那身影就是晏春堂,他刚刚还说个什么劲儿?
想起那日青衣少女在太阿藏峰上与自己谈条件时,难得露出来的忐忑和雀跃,白河就有些牙酸。
他是见过李幼安是如何和那人相处的。
这次一路从剑府到幽州,又从幽州到渌水,李幼安是如何对待那位黑衣剑仙的。
他一一看在眼中。心里对那道身影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含糊道。
“动动你自己的脑子,你不觉得,她如今对待晏春堂,像极了从前对他那样吗?”
从前?
郦疏寒手中剑气飞旋出去,恰好击在断崖上,打下好几块落石。
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觉得不对劲。
“不会吧。”
他喃喃着,觉得委实不大可能,可是细想下,又似乎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那人一个山泽野修,气度从容堪比他兄长,本就是不对劲的事情。
落石坠入水中,激起来的气泡迅速往江面上飘。一颗碎石落在晏春堂身边,恰好就被他隔绝江水的剑气给磨碎。
晏春堂握着手中珠串。
听到那江面上极淡的白衣身影道:“难怪我觉得她那般亲近晏春堂,原来如此,是因为他有可能就是……”
就是谁?
徐徐口中的旧人,李幼安念念不忘的人。
他心府之中有他的身影,他可能就是林厌?
晏春堂抿唇,捏紧手中珠串。
这些日子以来的试探,被触碰时的异常,就是因为那个可能?
可如果他不是呢?不是她念念不忘,他却全无印象的那人。如果他不是,一切大概就要回到从前那般。
唯有交易,你情我愿,却不掺杂半点旁的东西。她仍旧不曾喜欢他,待他好也不过是因为他“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晏春堂在渌水江底缓步前行。
江水清澈,水底少见藻荇,他握着那串碧玉手串,一一数着,四十九枚玉珠。
他走了四十九步,已经到了江水开阔处。
周围的一切忽而极其浅淡,江水都扭曲起来。
他仰面,只觉自己胸口处极其鼓噪。
他该是林厌吗?该是一直被她记挂着人?
可若不是,若一切只是猜测……
气息凝滞,晏春堂猛觉心神一晃。
耳旁有尖叫声:“它在吃你,不要被它影响!安定心神!”
是她的声音,是心魔在叫喊。
晏春堂止步,瞧着自己在江底留下的足迹,他在无知无觉中走出来这四十九步。
“它”又是什么?
他皱眉按住自己的胸口。
里头果真有另一个自己,初次小山河中失控,控制他身体的,其实是另外一个自己?
林厌!
江水分流,逐渐破出一道小径,晏春堂便从那道小径中走出,心念一转,已至绝壁之上。
青衣少女仍在练习走剑式,他抿唇,将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情绪压下。
听见人声,李幼安回头,十三道剑气乖乖回到手中。她早就学会,只不过是想要让剑气运转再灵活些。
那人朝她走来,往她手中塞了一物。
“这个送你,带着玩。”
晏春堂微笑,俊郁的面庞被天光照得近乎朗然轩昂,翠色玉珠在女子白皙掌中映出斑驳光影。
他握着她的手替她戴上。
是也罢,不是也罢,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她就好。
何苦烦恼,他只该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