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深处,有万古不化的冰雪。
李幼安在雪上行走,脚下有簌簌踏雪声。
她俯身抓起一把雪,腕上珠串垂落。白的是肌肤,绿的是手串。
前头径自前行的黑衣剑仙止步,觉察出此方天地中有异常的气息,回头探问。
白河遥遥点头,
“就是这儿。”
在白河听来,冰雪下隐有雷声,还有被困于此地万万年的蛟龙残魂咆哮嘶吼着。
他舔舔嘴唇,有些饿。
徐徐在雪上重重踩几下,犀皮靴留下几个杂乱的脚印。
她跑到李幼安身边,手掌摊开:“割吧。”
李幼安也没有客气,绿珠剑身自那只白嫩掌心划过,见血,剑身微红。
她将捏出来的雪球放回徐徐手掌,一压,血气便散了。
封印了大妖白河的血,最宜来寻找烛龙墓。
绿珠剑往雪地中斜斜一插,剑锋血色映入雪中。
霎时间,远处山河呼啸,白雪化江奔涌而来。冰山雪河之中多了一股极霸道,也极腥臭的气息。
蛟龙从蛇,就是褪去凡骨,也脱不了一身的谗液。
死去的龙尸,和它在人间的那些亲戚,味道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么容易?”
李幼安皱眉,觉得有些不对劲。
当初去螭龙墓,她们可是足足在南滇古蜀国耽误了几个月,被妖蝎叮咬了好几次,才误打误撞在王庭旧址找到了入口。
白河侧耳细听。
那遗留自昔日同族的声音,震天撼地,就在白雪化江的根源处。
“没错,就是烛龙墓。它被困死在此,凶煞之气冲天。略微好找些,也不出奇。”
李幼安抿唇,罢了。
她踏上飞剑,身侧有人忽而握住她的手腕:“小心些,还是一起进去。上古妖邪之地,往往有想也想不到的凶险。”
是晏春堂。
她想起自己曾在十万大山中写下的字迹,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再找到。
衣冠禽兽,虽贴切,却是不能再让他瞧见的。
她想着,眉眼就先低下,待瞧见腕上玉珠,心便更心软了。
李幼安缩回手,小声嘟囔,“知道了。”
她不再争先,只跟着众人一起,前往白雪化江的根源。
白雪是铺天盖地,如何也流不尽的雪。被徐徐的血撬动开的灵隙极窄,几乎是无处可容身。
晏春堂皱眉仰头,望向江水根源,“我先进去,你们三个跟着,白河最后。”
若是有什么凶险,他可先挡上一挡。
黑衣剑仙御剑而起,大袖激**,已然冲入了那道灵隙。
李幼安抿唇,心中陡然一颤。她紧随其后,身后徐徐,郦疏寒,最后是白河,闲庭信步,身形也消散了白雪江水中。
“幼安!幼安!”
幽暗中,女子声音温柔。
李幼安睁眼,眼前眩晕一片。
她下意识抬手遮住阳光,眯眼。只瞧见一只黑瘦的手,腕骨伶仃,连那只绿珠串也消失。
面黄肌瘦的女人在她额上摸了一把。
“不烫,熬过来了。”
李幼安按着自己的肚腹,里头还焦灼滚烫着,是饿出来的。
这是西平三年,关中大旱,民相食,赤地千里。
她爹不是去找食儿,是去收两脚羊的肉贩。
本是想将她和女人一起卖了的,可是贩子嫌她病弱,不要。
李幼安缩在墙角,看着那嘴唇干裂的女人,取来家中最后一点水,脏兮兮的,喂给了她。
腹中焦灼似乎因此而缓解,她将头埋进膝盖,不去看女人那张平庸而模糊的脸。
那是阿娘,她早就忘了她。
许久,屋外传来吵闹声。
她倚着衰败的土墙,瞧见满身横肉的大汉,双手一扭,拖死羊一般,将挣扎着的女人拖出了院子。
黄土地上,有扔下来的大半块白肉,还带着血。
李幼安踉踉跄跄,朝院外逐渐微弱的哭喊声追去。
她得跟着,得被人抛下,得去万枯山下的小镇。
唯有如此,才能见到那人。
被麻绳捆绑着的女人,重重落在血污的地上。
院子里竖着木杆,木杆上挂着铁钩,铁钩上吊着白花花的大腿。还有半块未斩尽的尸骨,就堆在一旁的肉墩上。
李幼安藏在院外蓬乱的草堆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啜泣。
铺子外头来了换肉的客人,满身横肉的男子走出去招呼。
她爬过狭小的篱笆,**在外的手臂在草篱上的尖刺滑破,血气涌出,却并不明显。因为院子里本就有浓浓的腥臭。
尸体的气味。
若是她不来,她的阿娘也会变成肉墩上的一坨肉。
“阿娘,别怕,我来找你了。”
李幼安轻轻道,好像当初那般。她提起案上剔骨刀,替女人解开了捆着手脚的麻绳。
刀柄黏腻,污了她的手掌。
阿娘抱着她哭,在她耳旁哀哀地叫,差点被折断的手脚乱扭着,还是站了起来。
阿娘要带着她翻过篱笆。
院外头有人怒喊,不干不净骂了一句,顺手抄起铡刀就追了上来。
铡刀早就生锈,红色的,不知道是锈迹还是血迹。
已经翻过篱笆的阿娘,伸出去的手架在她的肋骨旁,想要抱她出去。
李幼安低头看着那双手,抚摸过她额头的,给她喂过水的那双手,干枯瘦弱,颤抖不止。
抬头,阿娘面上的神色凝固了,是什么?
惊惧,恐怖,害怕,不舍,犹豫。
她的手陡然收回去,阿娘嘴唇颤抖着,啜泣着却没有泪水的眼,再看她一眼,然后惊惧地跑走。
跑走了就能活吗?外头没有粮食也没有水,一个瘦弱有伤的女人,是活不下去的。
李幼安抿唇。
她不明白。
世上所有的阿娘是不是都是这样的,能把家里最后一点水拿出来喂她,也能在真正的生死关头抛下她。
不过这不重要,她应当早就忘了那女人的模样。
身后铡刀拖地的声音传来,李幼安捏着剔骨刀转身,她应该伤心,应该害怕,应该仓皇逃跑。
可是她不想逃。
不久之后,李幼安握着沾血的剔骨刀从院中走出。
外头是天地连成一片荒野,上下苍茫,中间赤黄,好像埋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她就在荒野中行走,身量迎风变高,身形仍然瘦弱。只是从一个幼弱的孩子,变成一个不那么幼弱的孩子。
无边的荒野变了。
天上落雨,地下成河,荒野变成连绵不断的青田。青田之外,炊烟处处。
身旁,一块巨大青石,上书“万枯镇”,是她遇到那人的地方。
李幼安就在巨大青石下等,等着那人来,等着他带她走。
天黑,天亮。天又黑,天又亮。
镇上的仙人来过,又走了。下雨的时节过去,又到了下雪的日子。
一身苍青法袍,佩着珠扣的女子,因为一场厮杀倒毙在路旁,尸体被风雪掩埋。
李幼安就守在她的尸体旁。
他会来的。
尸体被雪覆盖,她也被雪覆盖,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场雪。
该是她遇见他的那场大雪。
李幼安睁眼,四处都是白茫茫的。风声,雪声,山猿呼啸声,没有他。
她仍要等。
“我一直以为,你会是第一个走出来的。可你才走到这里,就不愿再走下去。原来这就是你最害怕的事情?真没出息。
耳旁有人开口,带着嘲讽,似怒,又似一种深入骨血的恨。
“我偏偏要你继续走下去。”
李幼安抬头。
风雪席卷天地,山河变换,只在转瞬之间。
太阿藏峰,黑衣剑仙自博书楼中走出,眉眼轩昂,腰间乌剑上有剑气游走如龙。
她站在玉琼花畔仰面。
瞧见那男子皱眉,神色沉郁。
“李幼安,我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