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曼丽是江城红人。
按阮露明的比方,若她是歌女,或于曼丽是演员,两人同场比试,还真不知谁更胜一筹。
不知为何,江寒心里极抵触这个说法。比他自己被强拉去和许兆阳“竞技”时还要抵触。
但幸好,于曼丽是歌女,而阮露明是演员。
两位女子,各自有各自的光芒。
于曼丽崭露头角,不过短短数月。她是和新开业的夜宫舞厅同时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眨眼工夫就成了十里洋场最受追捧的“歌后”。多少达官贵人对她魂牵梦萦,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于是,你迷失了。识于微时的恋人找上门来,你却不想再与他相认。”
许兆阳说。
“有一件事,我想,我还是主动向诸位坦白为好。我今日之所以来这夜宫舞厅,其实是因为与彭柳原有约。
“谁能看得出,这朵盛放于销金窟中的高岭之花,早在默默无闻时就已是迷惑男子的好手?彭柳原质朴老实,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误以为自己拥有了真心的爱侣。岂料‘歌后’被夜宫捧红了,当即翻脸不认人,弃昔日恋人如敝屣。”
众人哗然。
许兆阳继续道:“彭柳原对于曼丽一往情深,答应签约夜宫也只为求一个接近于曼丽的机会而已。他准备在今夜开场前找于曼丽谈一谈,如果这女子依然执迷不悟,他就要向全江城的人揭露‘歌后’薄幸的真面目。”
年轻的记者冷冷望着于曼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有杀死彭柳原的动机,也有实施行动的机会。”
看客们顿时群情激愤——
“嫌贫爱富,可真是女子的天性!”
“风尘女郎多薄幸,古人诚不欺我!”
能在十里洋场占得一席之地的,断不会是柔弱怯懦之辈。可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着鼻子喊“凶手”,镇定坚毅如歌后于曼丽,也不禁煞白了脸色:“许先生,您搞错了……我和彭柳原虽是旧识,但他并没有找我,我也根本不知道今天新来的魔术师是他!更何况,要把成年男子拉上舞台天顶去吊死,我一个女子哪有那般的力气?”
旁观的人们原已愤懑得恨不能立即绑于曼丽上绞刑架,一听又觉得她的辩解有理,纷纷将困惑的视线转向许兆阳。
许兆阳神态自若,仿佛早就料到于曼丽会有此言。他轻飘飘地嗤笑了一声:“你不知晓今夜魔术师的身份,谁能证明?至于女流之辈如何将成年男子吊上天顶,再简单不过了。你并不必亲手吊彭柳原上去,只要偷换掉他的魔术道具,他便会主动把脑袋伸进死亡的套索,然后自己纵身跳下。”
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一名贵妇拈着帕子扬手提问:“许先生请再为我们详细讲讲吧。”
许兆阳拿出一叠手稿,交给贵妇人。
贵妇人接过一瞧,“呀”地惊叫了起来,帕子掉在了地上也没察觉。周围人不甘落后,好奇地往近凑,几张稿纸越传越开,“啧啧”之声不绝。
许兆阳观察着众人的反应,面露得色:“若非今夜与彭柳原之约使我提前了解了魔术的内容,或许这真将成为一次完美的犯罪,一桩永远无人破解的迷案。只可惜,于小姐,你运气不太好。”
能让新开张的“夜宫”在短短时间里一跃成为江滩最受欢迎的舞厅,实际操持事务的刘经理自然深谙经营之道。他很明白,越是神秘莫测,越容易激起江城时髦男女的好奇心。彭柳原提议不到正式演出时绝不透露表演内容,这正中刘经理下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然而,彭柳原提议的出发点,其实与刘经理的想法南辕北辙。
彭柳原并非真正的魔术师,点子和技巧都有限,会的不过是游艺团那套哗众取宠的低级手法。
手稿呈现了他构思的所谓“魔术”——不过是用特制的机关绳索把自己悬吊于舞台天顶上,待夜钟过后,随猩红大幕的徐徐拉开而登场,给予观众一种猎奇恐怖的新鲜“惊喜”罢了。
“虽然我们还没有找到真正的道具绳索,缺乏关键的物证,但这手稿毋庸置疑是彭柳原的笔迹,上面已将他的设计写得明明白白。”
许兆阳借了一位姨太太的长丝巾,比划示意着。
“彭柳原给道具绳索进行了双重的保险设计。既用了双层的活扣,又在绳扣附近磨出了一个豁口,使绳索无法长时间承受成年男子的体重。如此一来,他精彩亮相后就可以轻松挣脱绳索,安全落地,迎接观众们的欢呼和掌声。”
而真正吊死了彭柳原的绳索早已从尸体解下,正放在铺了殷红桌布的小几上。
看客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
只见那整段绳索完好无损。
上头打着的,则是个结结实实的死结。
许兆阳冷冷道:“于小姐还有什么话好说?”
于曼丽红唇微颤,久久没有开口。
看客们可没有多好的耐心,你一言他一语地叫嚷起来:“快把她扣押住!”
“对!不必等警方赶来了,我的司机就在门外,直接送她去警局!”
恶狠狠地盯着于曼丽,仿佛要生啖其血肉的一群人——同一个晚上,仅仅十二声夜钟之前,殷勤地、热切地,豪掷千金只为求她一顾的,也是同一群人。
“江城啊,江城。”
喧哗的吵嚷声中,江寒兀地听见阮露明轻轻的慨叹。
江寒不太懂这声叹息的缘由,却在视线触及身边女子沉默的侧脸时,心头突地一跳,莫名又感觉自己其实是明白的。
男客之中有几位性急的,挽了袖子就要去抓于曼丽。隐隐主持着大局的许兆阳施施然旁观,毫无制止之意。于曼丽红着眼眶,摇着头,徒劳地向后退了一步,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刘经理。可刘经理也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江老师,我记得《江城新报》连载的作者简介里写,你留英期间曾练过巴顿术?”
阮露明突然问。
这一信息,是报社的年轻编辑为增加噱头而擅自添的。江寒茫然地点了点头:“嗯。”
与此同时,另一边,于曼丽全身颤栗着,嘴唇彻底没了血色,双目竟已赤红。她又转了转头,目光朝夜宫大门的方向扫了一扫,仿佛在寻找最后的逃生出口。可那里除了一个身躯佝偻、闷不吭声的老门卫,什么也没有。
“呵。”
于曼丽痴痴地笑了一声。
随即,猛地跳起来,扑向一旁的小几,抓起桌上的餐刀。
银光凛然刺目,刀锋眼看着就要划过歌后纤细的脖颈。
与此同时,江寒感到阮露明尖锐的高跟鞋用力踹在自己的小腿上,同时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塞进了掌心里。
“去吧江老师!”
他疼得倒吸一大口冷气,电光火石间也骤然领悟了女明星的意思,顺势大步迈上前。
“当啷——”
银刀落在金光舞池的玻璃地面,发出极冷厉的一声响。
江寒隔着阮露明原本系在颈间的纱巾,扣住了于曼丽的手腕。
许兆阳脸色铁青。
于曼丽悲切地呜咽了起来。
周遭的看客们则发出了嘈杂的声音——有一些是困惑的,还有一些是因好戏戛然收场而不满的。
“华丽的魔术秀就到此为止吧。”
海棠红的缎面高跟鞋在金光舞池击出脆响,阮露明缓步走出。
江寒会意,松开了手,略略退让开。
阮露明弯腰扶起了尚未恢复平静的歌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转向许兆阳,冷峻道:“许大记者,在虚构创作、哗众取宠这方面,你的手法实在比彭大魔术师还要高明许多。关于死亡时间和凶器的推理确实精彩,但要破开现实世界的迷雾,揭露真相——很遗憾,你没有这个资格。”
语言是利刃。
工具本身并无善恶。善的、恶的,都是用工具的人。
同一柄利刃,有善用,也有恶用。
它能在重重迷雾中破开口子,显出通往现实的道路,也能重伤听者,将其逼上绝路。
“恕我直言,许大记者,要论伤人的罪,你也该主动把脑袋伸进上吊索里,自己爬到舞台天顶向下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