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字体:16+-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狂风呼啸,暴雨将至。众人劝不动魏觉义,也不能干站在院子里,只好留两名忠诚可靠的男仆守卫门口,回到了已点亮电灯的堂屋。

陈秘书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一方面着手将用人编成几队,轮番巡卫宅邸,一方面设法恢复与外界的联络,尝试报警。事情千头万绪,他却沉着镇定,一桩一件安排得井井有序。

有位男仆来报,烈风吹坏了库房的门,需请陈秘书前去查看情况。陈秘书颔首,抬步往外走,在门边停了一停,回头邀丁秘书同行:“凶案的情形尚未明朗,我们还是成组行动为好。既避免危险,又好证明彼此的清白。”

魏思萦一听,立刻举手:“那我也去!”

他们一走,堂屋里便只剩下了江寒、阮露明、唐兴三位“见证人”。

风势愈发的猛了。

随着风声呼号,连接堂屋顶灯的电线不断颤动,灯光也明明灭灭,直令人揪着一颗心,生怕断电或着火。保险起见,江寒寻来火柴,点燃条案上几支足有婴儿小臂粗的蜡烛,又将电灯关上了。

唐兴瘫在依墙的太师椅上,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蚕丝睡袍的腰带,时而扎个蝴蝶结,时而扯散了拈在手里甩着玩。纨绔公子可以在舞厅里通宵玩乐,却吃不消熬夜查案。他呵欠连天,满脸委屈:“我叔可真有先见之明啊,少遭这一份罪。”

阮露明倚着屋角的花几,接过话头:“唐先生还在粤城?”

唐兴点点头:“是呀。一下子生意绊着了,一下子仗又打起来了,道路封锁了。这样那样的,总是回不来。哎,随便啦,我巴不得没人管。”

“唐先生日理万机,我进新华已久,还未有机会碰面。”

阮露明语气懒洋洋的,似乎只是穷极无聊而随口道的闲话。

唐兴闻言,猛地一激灵,整个人弹起来:“对呀,阿阮你还没见过我叔呢!”他坐直了身子,脸颊被招摇的烛火映得绯红,“阿阮,阿阮你不是想反串福尔摩斯吗?魏老爷子不在了,索性让我叔重新投点钱,指名阿阮你来演,看新华还有谁敢不答应……等小叔回江城来了,一起吃顿晚饭怎么样?”

前头越说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就要捋起袖子实施计划,大干一场。可到了最后一句,声音突然又细若蚊蝇。

唐公子扭扭捏捏地问了,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觑着他的“阿阮”。

在唐兴的引介下,与他的长辈正式见面。

绕过新华公司其余人,单独与大股东共进晚餐。

于私于公,这顿饭的意味都不单纯。

江寒又找出几根残烛,给堂屋各个角落都点起来。他一边从旁听着,一边手头忙着,只当纨绔师弟又发了癔症,女明星则必定一如既往地冷淡以对,不过一场“唐公子”与“阿阮”之间反复上演无数次的小小闹剧罢了。岂料阮露明的声音响起来,这次说的居然是:“好啊。”

江寒惊得险些打翻手头的蜡烛。

火舌舔上了指尖,钻心的疼。

他猝然回头,只见阮露明在烛光的阴影里微微笑了。

“那就拜托唐公子牵线了。”

震惊的并不止江寒一人。

唐兴也呆住了,好半晌才有了反应。他大喜过望,话都不会说了:“我……阿阮你……我其实……哎哟!”

嘴里一团浆糊,他竟抄起桌上不知谁喝剩的半杯冷茶,仰头饮尽。

随后,也不顾自己的真丝睡袍价值几何,扯起袖子来一抹嘴,深吸一口气,像是找回了神志。可再一转脸,和“阿阮”对上视线,他情不自禁地又开始傻笑:“嘿嘿,嘿嘿。”

阮露明在与唐兴隔厅相对的另一边椅子坐下了,支着下巴看他发痴,脸上仍是微微的笑。

与陈秘书莫名神似的,面具般的微笑。

江寒心头突地一跳。

她——她想干什么?

与阮露明相识数月,一同经历了几起案件,也算曾患难与共的交情了。可每一次,江寒刚以为自己靠近了女子一分,读懂了对方一点,随即就又发现,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象。

就连阮露明主动坦承的过去,也只让她周身笼罩的迷雾愈发浓厚罢了。

江寒唯一知道的是,他对阮露明,仍然一无所知。

阮露明轻巧地将话题转回了当下。

“魏家还瞒着不少秘密。”她望着唐兴,“老大夭折得神神秘秘,老二的死恐怕也不单纯。当年分明是魏老二意图谋害三个弟弟,自己遭了报应,意外丢了性命,怎么如今倒像魏老五做了亏心事,怕被恶鬼找上门似的?”

唐公子刚尝了甜头,晕晕陶陶的,唯恐表现得不够殷勤。

知晓魏氏多少腌臜事,先前顾忌着是人家的家丑,没好意思尽数讲完的,现在直接噼里啪啦倒了个底朝天。

魏觉明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当时魏家四兄弟,魏觉明、魏觉贤六岁,魏觉齐五岁,魏觉义才三岁。几位姨太太也还住在这大宅里——说是姨太太,但其实没有一位是上过花轿抬进门,正儿八经有名分的。不过因为儿子们年纪都小,留着生母当保姆用罢了。”

“先前说到,老大是魏振海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阮露明问,“后来这几个呢?”

唐兴摇摇头:“老二之后,魏老爷子便只管生、不管教了,立继承人的话也再没提过。”

一个不提,就个个都自以为有希望。姨太太们斗得你死我活,四兄弟之间也势如水火。

稚弱孩童,心中竟已埋下了恶的种子。

种子落在肥沃的土壤里,疯狂汲取着养分,迅速生根发芽。

最终长成的花朵,绚烂得何其暴烈。

“那年冬天,魏觉明借口带弟弟们上后山玩耍,想把他们关进山里荒废的小木屋,造成意外冻死的假象。可三个小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将魏老二锁了起来。”

那并非意外,而是一场蓄意的——恶意的,谋杀。

或者更准确地说,反杀。

阮露明啧道:“魏家人实在不让我失望。”

江寒也无言以对了。

唐兴倒完了家底,期待地问:“莫非真是魏觉明的鬼魂回来复仇了?”

“唐公子,你是进过贺老的门、学过‘赛先生’的人。”阮露明扬眉,瞥了江寒一眼,“怎能遇事不讲科学,轻信怪力乱神之说?你师兄可在这看着呢。”

唐兴缩缩脖子,还是傻笑,一副挨训也甘之如饴的模样。

狂风倏忽一声尖啸,从门窗缝隙挤进来,撩得烛焰猛然一倾,屋内蓦地一暗,随即又恢复了影影绰绰的亮。阮露明接着幽幽道:“这世间游**的,恐怕不是披着人皮的鬼,而是披着鬼皮的人。”

人心之恐怖,比鬼面远甚。

江寒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如果魏觉明没死呢?”

若魏觉明还活着,隐姓埋名于别处长大成人,如今回来报仇,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可唐兴摇了摇头:“师兄,不会的。”

作为魏氏汇升商行最亲密的生意伙伴,唐仲钰到场参加了魏觉明的葬礼。

他上前点香时还未盖棺,亲眼见过棺材里躺着一具冻得青紫的尸体,并且那尸体千真万确,就是六岁的魏觉明。

“我小时候,每次胡闹挨小叔骂,反面教材都是魏老二,听得耳朵起茧子,绝不会有错的。”唐兴说着,突然一拍手掌,又想起一桩旧案。

是他年纪稍长,逐渐传出了花花公子的名声之后,又被唐仲钰狠批时得知的。

这一次的反面教材不再是作死了自己的魏老二,而是看似憨厚可亲的老四魏觉齐。

“你们可别被魏老四那张老实的胖脸给骗了。魏家几兄弟,就属他最风流!不,他那不叫风流,该叫下流才对。最爱仗着少爷的威风胡作非为,和家里丫头眉来眼去。”

同为浪**子弟,唐公子痛感魏觉齐拉低了这一群体的格调,义愤填膺。

据说,他十几岁时就偷偷搞大过身边一个小丫头的肚子。

“魏振海和后面几个儿子不亲,规矩又严,当时也没人知道他这么想抱孙子。魏觉齐怕老爹怕得要死——事情如果败露了,轻则受一顿打骂,他不敢。重则丢了继承权,他不舍得。于是随便诌了个理由,把丫头赶了出去。”

那丫头自幼被卖进魏家,在外无亲无故,根本没处可投奔依靠,怀着身孕也找不到工作,无法自立糊口。听说她流落到宝和弄,过得悲惨至极,没多久就在弄堂深处的一个破房间上了吊,亡命时孕已足月,鸨母从她腹中剖出了一个发育成熟的死胎。

宝和弄,是江城北区贫民窟里的下等妓女聚居之处。

往事之残酷,带着骇人的血腥气。

江寒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喉间发甜,说不出话来。他既哀又怒,脑中甚至划过一个失控的念头——魏觉齐以命抵命,死不足惜。

“天罚啊。”阮露明突然道。

江寒一愣:“什么?”

“魏觉贤曾对罢工运动的领袖开枪,如今自己也挨枪子死了。魏觉齐曾害得女子上吊自杀,如今自己也成了吊死鬼。鲁城矿场的工人和从小在魏家做事的丫头,想必不会存在什么交集,一个凶手接连为二人报仇的可能性极低。他们各自的亲友同时找上门来,分别杀了魏觉贤和魏觉齐——世间恐怕也没有这等巧合。”

若非亲友寻仇,便像有位神秘的“正义使者”知晓了魏氏兄弟的罪孽,正挨个对他们降下惩罚。

“如果真是如此,”江寒心头忽然涌上强烈的不安感,“魏觉义犯过什么罪?他听不得‘水’字,难道……”

难道曾有过什么人,因为魏觉义而溺亡?

江寒还没说完,就见留守西厢的男仆阿甲满脸惊惶地奔了进来。

“不好了!五少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