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啊!”钱太太哭骂道,“我儿品性纯良,绝不可能害人!定是那不知检点的——”
即便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江城的贵妇人也绝不会失了她们的体面。
钱太太一身量体裁剪的墨绿色厚缎旗袍全然不见褶皱,染黑的发在脑后高高挽成了髻,脸上妆容一丝不苟。唯有两眼未消的红肿,证明了她的哀伤绝非作伪。
“外子去得早,我只剩维翰这一个依靠了。请明侦探帮帮忙,救救我儿!”
她抱着相框,紧攥着刺绣精致的丝绸帕子,凄声恳求。
我姓江——江寒咬牙忍了忍,把已到唇边的这句话忍回了肚里,好歹稳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君子风度。他扭头瞪向身边的位置,却发现原本坐在那里的女明星不知何时消失了影踪。
而对面的单人软椅上,穿纯羊毛西装配斑点纹领结、梳偏分油头,打扮得花蝴蝶似的纨绔师弟正信心十足地拍着胸脯:“放心吧姑妈!师兄既然肯来,就是要大展身手的!”
“……”
难。他太难了。
已记不清第几回的,江寒陷入了无奈的沉默。
这本该是个极寻常且极清闲的午后。
江寒所撰的“推理实录”将被新华电影公司摄制为系列影片,他应穆汉生导演之邀,见面详谈改编构思。新华的摄影场里,《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的拍摄已近尾声,江寒到时,恰巧阮露明也在。
“孤岛”民众钟爱轻松娱乐的商业电影,租界当局的审查监管又严格。编剧、导演们被里外两重镣铐拘着,创作十分艰难。年轻的穆导演不愿屈服,想了个借“虚”讽今的法子,以趣味性强且看似无关现实的虚构推理故事,隐喻当下真实的社会问题。翻拍“福尔摩斯”,便是他尝试的第一步。
只可惜,这一步没走稳,不小心兜回了老路上去。
借了“福尔摩斯”的壳子,故事内容却用的清初一篇宣扬封建婢妾制度的文言短篇小说,影片结果便成了不新不古、不洋不东的四不像。女主角“小青”是一位自甘做妾并最终被封建礼教所噬的苦命女子,新华为票房计,原想让阮露明出演这一角色。
贤淑孤苦的菟丝花,阮露明敬谢不敏,坚定地拒绝了。
而她感兴趣的大侦探福尔摩斯,新华又绝不敢标新立异,请女演员来反串。
双方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公司方面作出了让步,修改剧本,为阮露明量身打造了一个新角色——福尔摩斯口中的“那位女士”,曾使神探先生痛尝败绩的唯一女性,机智狡黠的艾琳·埃德勒。
几场戏拍完,他们正喝着咖啡休息闲聊,唐兴突然找了过来。
唐公子大驾光临摄影场,难得不是为了追他心爱的“阿阮”。
竟是为近期传得沸沸扬扬的钱氏夫妇失踪案而来。
已故的钱老先生创办裕生纱厂,趁战争之隙与洋人签订合同引进纺织、发电机器,抓住了棉纱这一民生必需,获利甚丰。裕生一跃成为“孤岛”规模最大的纱厂,不但吸引了众多权贵入股,还大量挤压吞并江城原有的小型手工作坊。资本之雄厚,令人侧目。
“棉纱大王”去世后,产业由其独子钱维翰继承。
月初,钱维翰和妻子周露仪外出庆祝结婚纪念日,再没回家。钱太太迅速报案,不待警方调查便一口咬定儿媳周露仪不守妇道,与人合谋绑架了钱维翰。然而,钱府并未收到任何勒索的电话或信函。几天后,周露仪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江水冲上了岸,钱维翰则仍旧杳无影踪。警方断定钱维翰杀妻后畏罪潜逃,正式发出了通缉令。
棉纱王国的当家少爷,先是惨遭配偶毒手的“被害人”,后又摇身一变,成了杀妻的“凶手”。如此陡折刺激的剧情,一向最得江城民众喜爱。各家小报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地参与并试图主导这场狂欢。
一段段逼真又煽情的故事应运而生。
钱氏夫妇一案闹得满城风雨。江寒虽对八卦敬而远之,但日日读报,难免瞥见些许大概。可这钱家的事,和唐兴有什么关系呢?
“噢,我忘记说了吗?”唐公子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钱维翰是我表哥呀。”
“裕生”早年增资扩股时曾得到唐仲钰的支持,钱老先生娶了唐股东的亲妹妹,结了亲家——便是“棉纱大王”的遗孀、钱维翰之母,如今凭一己之力将案情搅得扑朔迷离的钱太太了。
“报上怎么写的都有。有写表哥夜夜流连歌舞厅,表嫂想阻止他出去寻欢作乐,激怒了表哥而被杀的。也有写表哥洁身自好,对表嫂一往情深,却发现表嫂红杏出墙,气急之下失手伤人的。”唐兴对着手指,乖巧道,“哎呀,其实我跟姑妈他们家联系不多,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况。姑妈是师兄的忠实读者,不满警方污蔑表哥的名声,便想让我牵线,请明侦探帮帮忙。”
阔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兴趣除了时兴的首饰衣着,便是小说中、戏台上、银幕里的浪漫言情故事。她追读报上的言情小说,偶然看见同版连载的江寒的推理实录,一下便入了迷。
和大部分读者同样,钱太太也以为,文中那睿智如神、连破要案的“明”侦探是作者江寒本人。
唐兴双手合十,恳切道:“师兄,求求你啦,给个面子嘛!不然姑妈期望落了空,跟小叔告个状,我又要挨骂啦!”
江寒沉默了。
纨绔师弟进生意场走了一遭,体验了一番“正经人”的生活,受尽煎熬。他愈发下定决心,还是要坚持做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及时行乐,此生誓不再吃跑工厂、对账本的苦。
亲人遭遇不测,唐公子却只顾惦记自己的逍遥日子。江寒久违地体认到,这师弟看似单纯天真,可骨子里流的终究是冷的血。
他与张绍斐,仿佛同样的热情大方,但到底是迥然相异的两类青年。
更何况——
“那明侦探,又不是我。”反反复复的一句话,江寒已经说累了。
可结果,他们还是坐在了钱公馆的小客厅里。
只因“明”侦探的原型本人,某位当红女明星,破天荒地对案件表现出了兴趣。
但女明星的任性一如既往。对案子感兴趣的是她,事情听了一半就耐心告罄擅自消失的也是她。
江寒好不容易辞别了拉着“明”侦探不肯放的钱太太,走出钱寓大门,发现阮露明正背朝门,环臂倚着一辆黑色别克轿车,悠然地轻声哼着小曲。哼的不是她先前时常挂在嘴边的阮如玉的《寻兄词》,但那旋律,江寒听着也很熟悉——
“……失恋后重新做,受尽失恋苦。我愿不失恋,无人助。
“爱情戏如赌博,哪能长自误。我愿出苦海,有谁助……”
正是因前一位“阿阮”钟爱而成为“孤岛”歌舞厅保留曲目的《蓝天使》插曲,他曾在夜宫案时听歌后于曼丽唱过的。原曲是英文,新华请人重填了国语词,由阮露明演唱,作为《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的主题曲。
兜兜转转,也和阮如玉有点关联。
新华的算盘打得精明。一来,阮露明拒演女主角“小青”,客串艾琳·埃德勒的戏份极少。硬塞一首苦情歌,便让影片能光明正大地借阮露明的名头吸引看客。二来,前后两位“阿阮”之间的比较向来是江城民众最好奇的话题之一,可她们实际并无交集,讨论素材有限。用一首改编歌曲给两人生造连结,递个话头,不怕人们不接过去发挥热议的。
令江寒意外的是,阮露明竟答应了唱这首歌。
她哼了两段,停下来,回过头,扬眉道:“江老师这表情,是想教育我吗?”
“不敢。”江寒忍不住负气道,“来去都是阮小姐的自由,旁人岂能干涉?”
“哎呀,江老师恼了。”阮露明笑眯眯地望着他,“别生气嘛!钱太太想见的只是她想象中的明侦探,我在不在场,有什么要紧?”
表情是安慰讨好的,语气却是理直气壮的。
顿了顿,她又道:“反正事情的来龙去脉已讲清楚了,后面翻来覆去都是在骂她儿媳妇,多听纯属浪费时间。”
此话倒不假。
钱维翰和周露仪这婚结得门不当户不对,钱太太对儿媳的成见极深。
周露仪出自平凡人家,父亲是钱氏裕生纱厂的会计,母亲也在厂里做工。钱老先生过世后不久,刚接手家业的钱维翰到纱厂视察,偶遇给父母送饭的周露仪,一见钟情,迅速展开了热烈的追求。钱太太自是不肯一个“下层”女孩高攀自家豪门,激烈反对。但她终究溺爱儿子,钱维翰本人执意坚持,钱太太拗不过,只能不情不愿地让周露仪进了门。
“儿子即便坏事做尽,在她眼中都金贵无比。儿媳哪怕只走两步路、喝一口水,她也能挑出一堆毛病。这般矛盾重重的家庭里,这种偏心婆婆说出的话,有几分可信?”
“还不如自己动手找找线索。”女明星话锋一转,又兜回了她的歪理上。
“对了,我们唐公子呢?”
“钱太太哭得厉害,师弟还陪着。”自己动手?江寒叹息,“好歹是在别人家里……”
阮露明点点头:“所以我很客气礼貌的,只参观了钱维翰和周露仪的卧房。”
“……”江寒无可奈何地瞪着这无法无天的女子,“请问阮小姐有何了不起的发现?”
阮露明微微勾起唇角,答非所问。
“江老师,我们去约会吧。”
江寒呆住了:“啊?!”
“至于约会的路线嘛,让我想一想……就从德生典当行逛到文通书局,再去普罗斯佩西餐厅吃午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