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露明“参观”钱氏夫妇的卧房,在周露仪上锁的抽屉里发现了德生典当行的票据及其与文通书局编辑的通信。而普罗斯佩西餐厅则是钱、周二人的定情之地,亦是他们每年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固定场所。
江寒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女明星耍弄了,顿时哭笑不得:“阮小姐!”
“真好,江老师始终都是这么的纯真可爱。”阮露明欣慰地慨叹,“走吧,我们沿这几条线索探一探,看看能有什么发现。”
周露仪虽嫁入了豪门,生活却过得颇为窘迫。
不仅将珠宝首饰典当了大半,还匿名翻译外国小说,偷偷挣点稿费。德生典当行的账簿上确有大量周露仪相关的记录,而文通书局的编辑也证实,笔名背后是周露仪本人无误。
“我还纳闷,堂堂钱家少奶奶,怎会对稿酬那般斤斤计较呢!”编辑道。
从文通书局出来时已过了晌午。江寒落了阮露明两步,后知后觉地提出质疑:“周露仪的抽屉上着锁,阮小姐是怎么打开的?”
女明星这天穿的一身黑蕾丝纱衬白绸里的高领头旗袍,披青色薄呢新式短大衣,乌发向后梳透结起,上戴宽檐绣花帽。听了江寒的问话,她俏皮地歪了歪头,抬手摘了帽子,从发间抽出一根细长的扣针——随着扣针抽离,女子黑漆浓密的发一倾如瀑,有那么几根发丝被恰巧吹过的秋风拂起,发尾扫在江寒脸上。
轻柔地。痒痒的。
阮露明将扣针朝江寒晃了一晃。
“这等粗野的生存技能,不好污了江老师谦谦君子的眼。”她随手把扣针别在江寒衣襟上,戴回帽子,笑眯眯地拉开车门,道,“饿坏了!错过了中饭,希望普罗斯佩西餐厅的下午茶也不错。
普罗斯佩西餐厅,不仅是钱氏夫妇最后被目击的场所。
他们的卧房中,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明确地指向此处——和被严密锁入抽屉的典当行票据、书局通信不同,提供这条线索的证物就堂而皇之地摆在周露仪的梳妆台上。那是半沓便笺纸,用过的纸张已被仔细撕尽了,留下的看似空白,但若细细摸上去便会发现,最表面的一张留有凹凸不平的笔痕。
阮露明用随身携带的碳粉眉笔轻轻涂抹了几下,周露仪清秀的字迹浮现出来。
九月二日晚九点,普、后门。
“九月二日是钱维翰和周露仪的结婚纪念日。钱维翰当年在普罗斯佩向周露仪求婚,每一年的这一天回老地方重温旧梦,是他们的惯例。但一来,钱氏夫妇七点半早已到达普罗斯佩,‘九点’何意?二来,棉纱王国的继承人夫妻、餐厅的老主顾,必是被奉承不已的贵宾,‘后门’又是何意?”
十有八九,周露仪是约了旁人密会。
中饭或下午茶,只能自己亲口去吃。不解之处,也只有自己亲眼去瞧一瞧。
阮露明说着,猛踩下油门,在车辆骤然提速的同时用力一打转向舵。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嘶鸣声,车身陡然一甩,驶离文通书局,朝普罗斯佩西餐厅所在的亨利路方向去了。
江寒猝不及防,被甩得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地撞在车座椅靠背上。
对于阮露明拥有私人轿车,并且还会开车这件事,江寒着实震惊了许久。
“孤岛”之中洋车虽多,但毕竟是奢侈品,售价贵至数千块银元——寻常工人每月的工钱不过几块银元而已。买得起车的,不是政要巨贾,就是唐公子那般衔着金汤勺出生的富家子弟。车辆本身昂贵便罢了,学习驾驶也难,车内各种部件和上路的“手号”都极复杂。
江城经济条件尚可的男子们,买不起车或学不会车,大多选择乘坐计时收费的出租汽车。
城中待嫁的姑娘们择偶,相亲对象顶好是有车的。但这类顶好条件的青年实在稀有,姑娘们便略退一步,若对方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亦视为极佳。
总而言之,阮露明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买了车、自己会开车,实属大大的离奇。
江寒忍不住问过她。阮露明答得淡然:“任何能让我走得更远的工具,再昂贵我都舍得。任何能让我走得更远的技能,再难我也愿学。”
只可惜,她舍是舍了、学是学了,驾驶技术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黑色别克轿车驶入亨利路,急停在普罗斯佩门前时,江寒已晕得脸色煞白,胃中翻江倒海。
阮露明面不改色地探过身子,伸手替他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江老师,请。”
一个当红女影星、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孤岛神探”兼推理作家——江寒和阮露明突然光临,直接惊动了普罗斯佩餐厅的老板。
虽然过了正餐时间,店里已在午休,但老板不管不顾,一迭声催促值勤的侍应生去叫主厨起来。隔了片刻,他又“哎”地猛一拍手,追着喊道:“顺便拿我的相机来!我要和阿阮拍照留影!”
喊完了,才殷殷地望向阮露明:“阿阮、阮小姐,可以吧?”
“拍照留影无妨,却不必特意麻烦,打扰主厨休息了。”阮露明道,“我们喝杯咖啡、用些现成的糕点就好。”
老板连连称好:“阮小姐可真善心!您喜欢什么样的口味?”
江寒以为,他们走访西餐厅,充饥是辅,打听钱氏夫妇失踪前的详细情形才是主。听阮露明的话,原也似这个意思。可没想到女明星说着说着,重点又歪了,竟认真思忖了起来:“听人说,最近传来一种新鲜的点心,好像是将炒熟的栗子磨为碎末,掺入打成膏子的牛乳的样式,我正好奇,想尝一尝。不知这里可有?”
“您说的是奶油栗子粉吧?有的!有的!”
老板如愿与“阿阮”合了影,喜滋滋地亲自去准备了。
阮露明迎着江寒复杂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来都来了。”店内没有别的客人,她悠然在空****的厅中转了一圈,似乎在物色心仪的位置。
她停步落座之处,是临街落地窗下最靠内角的方桌。
“哦,这里好。”
窗边光线极佳,能观赏繁华街景,对面大东戏院的新剧广告跃然眼中。又因在角落,与旁桌隔了距离,还被一丛茂密的盆栽半遮挡着,空间宽敞且隐秘幽静。
“这是我们店最好的位置了。”老板端来咖啡和点心,热络地道,“裕生的钱少爷和少奶奶每年来,都坐在此处。”
阮露明背朝厅坐着,笑眼盯着对面的江寒,待老板将餐点布好,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钱少爷便是在江老师这位置向少奶奶求的婚?”
这说法!江寒听见自己两耳里“轰”的一下,陡然火烧似的热,不敢与女子对视。
老板点点头:“对。”顿了顿,又摆摆手,认真订正道,“不是,不对。钱少爷坐阮小姐的位置,少奶奶坐的江先生的位置。”
“扑哧。”阮露明忍俊不禁。
原本没什么的,被女明星意味深长地一笑,江寒反而窘迫了起来。
耳根还在烧,缘由却由羞换了恼。
阮露明止住笑,又问:“他们结婚三年,每年九月二号来,都这样坐吗?”
“前两年是的。但今年的九月二号,我自家有点事,不在店里,便不太清楚具体的情形了。”老板的表情愁苦起来,唉声叹气道,“钱少爷脾气温和,不难伺候,我把事情交代给底下人就放心走了。没想到,偏偏就……”
“您将事交给谁了呢?”
“是我。”值勤的年轻女侍应生怯怯道。
“那你便是当晚最后见到他们的人了。”阮露明支着下巴,用的是闲聊天的语气。
“我、我不知道。”女侍应生惶恐得直缩脖子。
阮露明歪了歪头,眼眸亮晶晶的,一副兴味盎然之貌:“至少,发现他们消失的是你,对吗?”
女侍应生被问住了,抿唇思索半晌,迟疑道:“我想,钱少爷应该不算‘消失’……他自己走的。”
阮露明扬眉:“哦?”
“当时,钱少爷和少奶奶刚用完主菜,我正要上餐后甜点。见少奶奶起身上洗手间,就等了等。哪知道少奶奶去了好久,久得淇淋沙司都化透了,还不回来。钱少爷不放心,先叫我瞧一瞧,但立刻又改了主意,亲自去了。”
之后,钱维翰自己也消失了影踪。
“淇淋沙司?他们的点心,不是奶油栗子粉吗?”
“不是的。奶油栗子粉专供下午,配咖啡用。午、晚两顿全餐的餐后点心则依当天的菜品设计,现配现做。两位当天用的是烚唛司橙皮布丁佐淇淋沙司。”
“入了秋,夜里风凉,店内又通气舒爽。淇淋沙司要化透,可得费些时候。”
若由江寒独自来,他恐怕自己只会直接道明意图,就着案情一板一眼地提问。而女明星看似随意散漫,天马行空地东拉西扯,句句却都藏着玄机,一步步诱得对方消除了戒心,不断回忆吐露出更多真实细致的信息。
就比如她这一句——
“是呢!少奶奶离开位置时,才刚打响九点的钟。钱少爷亲自去找人那会子,对面的戏都下了。对面下戏,大家都爱顺便来店里坐坐,吃些宵夜。突然进来许多客人,我忙着各处照应……钱少爷背朝着厅,又被盆栽遮挡,我忙晕了头,不小心疏忽了这边。等我察觉不对,过去看钱少爷情况的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女侍应生说。
钱氏夫妇失踪前的行动时间线便无比清晰明白了。
江寒扭头望向窗外。对街大东戏院外墙悬挂的新剧《桃源》广告上写着:九月二日起每晚七至九时半,连映一月。
周露仪如她在信笺所书的时刻,九点离席。钱维翰约九点半去找周露仪。侍应生发觉两人均未回归,则近十点。
江寒专注整理着思路,忽听清脆的“叮”一声——只见女明星悠然抿了最后一口鲜乳油,将银质小勺搁回碟上,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唇。
“确实香甜,余味绵长。唐公子懂行。”
她一直说着话,诱询出大量线索,竟也没耽误吃。
非但没耽误吃,还有余裕进行点评:“奶油上面若再嵌一颗冰镇的罐头樱桃,便更加好了。一来,樱桃甜沁柔爽,融合着栗子香与奶油香,更不腻人。二来,樱桃、奶油红白相映,如雪里红梅,更可观赏。”
老板喜笑颜开:“阮小姐此言极是!此言极是!我们立刻改进,望阮小姐再次赏脸光临,再品尝一回可好?”
“您太客气,自然好极了。”阮露明随手叠了擦过唇的帕子——殷红的唇印落在白帕上,正如梅落雪中。她打开手包,取出一支口红,道,“借洗手间一用。”
普罗斯佩的客席区域方正。钱氏夫妇的固定位置在临街靠东墙的一侧,洗手间则远在里侧的另一头,须得斜穿过整座餐厅。
阮露明站起身,对女侍应生道:“劳驾,带个路。”
接着,她又望向江寒:“我看江老师喝了不少咖啡,一起来吧。”
江寒震惊了。女明星从不按常理出牌,每当他以为自己习惯了对方的任性,足以沉着应对,都会被全新的招数搞得又一次无语凝噎——邀人结伴上洗手间是什么毛病?!
走到餐厅里侧的另一头,还需转个弯,厨卫及库房都藏匿于阴暗僻静的狭窄通路之中,洗手间在通路最深处。江寒尴尬而又无奈地和女侍应生并肩站着,等阮露明悠然对镜补了妆,收起口红,转过身。
“哦,这里还有个后门。”
女明星微微扬起眉,对自己的新发现极好奇似的,凑近了打量。
“这门竟不锁的?”她饶有兴致地问,“进来便是库房,从前面瞧不见此处,又无人看守,不怕被偷吗?”
侍应生摇了摇头:“这门出去,外边是条荒弄堂,弄堂里就一座破庙,庙中只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虽然疯疯癫癫,但相邻几年,他从未溜进来捣乱。所以,为收送货物和处理垃圾的方便,只要没打烊,后门就不锁。”
寺庙和洋餐馆比邻而居,真是江城“孤岛”才会出现的奇异光景。江寒忍不住想。
阮露明显然也生了同样的念头:“日日闻着牛肉与奶油香而心不乱的佛祖,我突然想拜会拜会了。”她对侍应生微微笑道,“我们便由此处告辞,不必送了。请帮忙转告老板,我期待着改进后的奶油栗子粉。”
说着,伸手推开了那扇小门。
薄薄的一扇门、窄窄的一条弄,隔开了衣香酒浓的娑婆世界与佛门净土。
那建筑,虽有寺庙之名,其实却只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平房小院。书有“丹隐寺”三字的匾额爬满了虫蚁啃噬的痕迹,摇摇欲坠地歪悬于山门之上。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从坍圮的围墙探出头来,黄澄澄的叶片浓密,被初秋的晴光一照,在半空中绽开水金色的淡晕。
风乍起,黄叶扑簌簌地招摇起来。
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飞舞而下,轻盈盈地栖在荒弄的青石板道上。
“吱呀”——
忽而一声悠长的响,红漆斑驳的山门从内开了。
一位老和尚拿着竹扫帚走了出来。
说他老,乍看那浑浊的眼、遍布沟壑的面、粗糙焦褐的手,七八十岁也像。可破烂缁衣下挺直的脊梁,又显出一种年轻的锐意,使人恍惚着竟判断不出他确切的年龄。
“哦?”见门外有人,和尚蹒跚的脚步顿了一顿,“哦。”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反应,顾自挽了缁衣的宽袖,平静地扫起了落叶,仿佛根本不觉得来者立于此地与他有何相干。
荒弄之中一时静默,唯有竹帚扫过枯叶所发出的脆声。
阮露明笑吟吟地望着和尚扫地,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们出普罗斯佩西餐厅的后门来,不是为了寻找周露仪与人密会的线索吗?久居邻旁的老和尚,极有可能是目击者,何不问他?江寒看看阮露明,再看看老和尚,有些糊涂了。
“浮世的俗人,擅闯佛门清净地,唯恐唐突了佛祖。”就那么瞧了许久,女明星终于朗声道,“请问大师怎么称呼?”
唰——唰——
老和尚继续扫他的地。
江寒分辨不出他究竟是老得耳背了,没有听见,又或听见了而不想搭理女子的问话。
却见老和尚又扫了两下,拢了拢已成堆的枯叶,停了动作。
“贫僧法号无戒。”他一手扶着扫帚,一手立掌为礼,“不是大师。”
风歇了片刻,又吹起来。新有数片黄叶离了枝头,落在老和尚肩上、袖上。
被他以竹帚拢住的那些,却稳稳地没再飞散。
而寺庙虚掩的山门被风吹得晃了一晃。院中一尊慈眉善目的坐佛像从门缝间一闪而过。
那佛像周身的青泥还未干透,新塑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