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江寒把面庞遮得严实,沿路敛着脚步声,有惊无险地逃出了验尸所。
验尸原属法院鉴定室的工作,但“孤岛”近年来血案频发,亟待检验的尸体激增,法院不胜负担之苦,便请示当局核准,设立了专门的尸检机构。这幢黑匣子似的混凝土建筑位于近郊空旷处,周遭荒芜,一辆乌漆锃亮的四门别克轿车停在路边,惹眼极了。
看它那堂而皇之的模样,江寒突然觉得自己避人耳目的努力纯属多余。
“江老师,辛苦了。”车主人倾身开了副驾驶侧的门,露出一张盈盈的笑脸,“为你备好了温水打湿的帕子,快上车来擦擦手吧。”
江寒坐入车中,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从十指擦拭到掌心,惊魂稍定,终于扯下覆面的布巾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之事!”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验尸所虽不是头一回来了——万象影院一案时,他们也曾到此处地下停尸房查看张家人的遗体。但一方面,当初通过柳四爷打点了关系,得到警方默许。另一方面,那次查看,真的就只是“看”——擅自潜入,擅自将尸体开膛破肚、重新验尸,实在出格。
江寒此生行得正、坐得直,二十余年无愧的君子之心,毁于一旦。
他忍不住叹气:“昨日刚拜会了佛祖,今天就对逝者大不敬,罪过、罪过。”
“佛祖若真慈悲,定会细细看你因何而不敬。”阮露明还是笑,发动了车子,驶离验尸所,“结果怎么样?”
“那具尸体果然不是周露仪。”江寒谨慎地坐稳了,才说。
钱氏夫妇结婚数年,周露仪始终未能怀孕。钱太太毫不设想钱维翰有所缺陷的可能性,笃定问题出在周露仪一方,对儿媳的不满更深一层,不久前刚催她去仁济医院做了检查。先前纨绔师弟住院时,江寒日日探视陪护,已与仁济的几位医师熟识,一早便托他们帮忙,调阅了周露仪的体检报告。
报告结果显示,钱家少奶奶齐全极了,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而被江水冲上岸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肺部严重癌变。
“尸体面部的伤痕,也不是江中礁石撞击所造成的。”江寒面色凝重,“而是人为的。”
“好一招偷梁换柱。凶手为掩盖自己的伎俩,将尸体毁了容、换上周露仪当天穿的衣服,才抛入江中。”阮露明攥紧了转向舵,嗤笑道,“是了,一说尸体面部全非,就该先怀疑死者的真实身份。可我们英明的当局警方,我们最先进、最科学的专业验尸所,竟连这点都想不到。”
一而再、再而三,如此作为,已不再令人惊讶。
不惊讶,却不意味着不愤怒。
保持愤怒,追究真相,或许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江寒想。
“阮小姐那边情况如何?”他问。
两人分头行动。江寒潜入验尸所时,阮露明去调查了周露仪的背景——钱太太张口闭口都是儿子,他们连钱维翰上小学堂时的班任老师姓甚名谁都已了如指掌,对周露仪的个人情况却几乎一无所知。
“认识钱维翰之前,周露仪曾有过一个未婚夫。”车辆疾驰,阮露明一手掌着转向舵,一手从车前的储物盒中抽出一张相片来,递给江寒,“当年,钱维翰偶遇周露仪,一见钟情,追得执着。周家毕竟靠裕生纱厂的工钱吃饭,不敢忤逆少爷,便毁了婚约,让周露仪嫁给了钱维翰。可周露仪和钱维翰结婚后依然与这个郑海涛保持着联络,如果丹隐寺的和尚没有老眼昏花,九月二日晚上约周露仪在普罗斯佩后门见面的应该也是他。”
江寒仔细端详着相片上的男子。
只见他生着一双三白眼,眉毛稀淡,满脸横肉,极凶恶丑陋的面相。和仪表堂堂的钱维翰相比,实在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周露仪和郑海涛,是打娘胎里订下的娃娃亲。郑家早前小富,这些年败落了,郑海涛也成了个泼皮赌棍,经常到周家打秋风。”
至于钱维翰的品性,他们不尽信溺爱独子的钱太太所言,多方探听。
结果出乎意料。
出身于富贵之家,被母亲千娇万宠着长大,钱维翰却并没有长成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
他自幼勤奋克己,用功好学,原是要拿着一等奖学金去美国留学的。因父亲急病逝去,钱维翰不得不取消留学的计划,一夕之间负担起纱厂千余名工人的生计。起初,民众并不看好这位年轻的继承人,岂料钱维翰管理有方,非但将庞然一座纱厂打理的井井有条,竟还让扎根于江城的“裕生”品牌棉纱突破战火的阻挠,畅销全国,于各地不断增设分销专店。
钱维翰忙于生意事务,根本无暇玩乐。偶尔去舞厅,也不过工作应酬而已。
周围人谈起钱维翰,都是正面评价——头脑灵光,做事勤恳,对朋友和下属重情重义,并且还难得是个顾家宠妻的好男人。除了继承“棉纱王国”后压力太大,爱多喝几杯稍作排遣之外,挑不出什么毛病。
女儿能甩了无赖的郑海涛,和英俊有为的钱少爷结婚,周家父母求之不得。
“小报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一猜钱维翰在外寻欢,二猜周露仪不安于室,反正没什么好词。目前来看,至少前者似乎不太准确。”
钱维翰痴心专情,十分疼爱妻子。不管工作多么忙碌,奔波如何劳苦,每天都一定回家与周露仪共进晚餐。年头到年尾的节日、周露仪的生日、两人之间大大小小的纪念日,钱维翰从未忘却,回回用心准备礼物。就连他去应酬生意的歌舞厅里,舞女们也很肯定地证实,钱少爷洁身自好,绝无与欢场女子暧昧不清的风流债。
“那便是后者了吗?”江寒皱眉思忖,“问题出在周露仪方面——钱太太对儿媳管束严格,不让‘外人’接触家中资财。周露仪经济困难,便联合郑海涛杀了钱维翰,然后找来一具无名女尸冒充自己,与郑海涛携手远走高飞了?”
不对。说不通。
他能察觉的蹊跷,阮露明自然早就了然于心。
“第一,我顶顶厌恶‘不安于室’这类丑化女性的词语,不论周露仪有没有嫌疑,小报上针对后者的说法我都不认可。第二,钱太太紧盯着钱维翰的银行户头,里面的钱分文不少,也没有任何敲诈勒索的联络传来,此案凶手的目的是否真为谋财,还要打个问号。”
推理走入了死胡同。
“总之,先去郑海涛家看看吧,或许还有新的线索。”
阮露明一边娴熟地掉头转向,往“孤岛”北区驶去,一边随手打开了车内的收音机。电流的嘶声打破了狭小空间内凝滞的沉寂,好半晌才接上电台,正播放的竟恰巧是她演唱的国语版《蓝天使》。
“……爱情戏如赌博,哪能长自误。我愿出苦海,有谁助……”
车上音响是新鲜事物,技术还不成熟,满是尖利的杂声。再加上他们所过之处远离繁华街市,电台信号不佳,断断续续,乐曲几不成调。
女子漫不经心地屈指叩着转向舵,像在静静出神,又像在侧耳倾听自己失真的歌声。
“恨人们苦相扰,如蜂刺我肤。一而再再而三,几时能停住……”
江寒最怕见阮露明沉默发怔的模样,每每看到,心头都莫名针扎似的疼。他开口,强行压过收音机的尖声,硬扯了个话题:“那女尸,既然不是周露仪,究竟又会是谁呢?”
“江老师可问住我了。”阮露明笑笑,“我不知道无名女尸的身份,却刚知道另一个人——那无戒老和尚的来历,江老师感兴趣吗?”
此间出力的,还是神通广大的柳四爷。
柳四爷虽出身匪帮,却虔心信佛,每月布施江城最大的佛寺——永安禅寺,供其修盖庙宇、装潢泥像,乃是永安禅寺最重视的“檀那”之一,知晓寺中诸多秘辛。据柳四爷透露,老和尚原是永安门人,法号慈行,因犯戒而被逐,沦为了居无定所的云水僧。他改名“无戒”,离开江城,在外游方行脚十余载,开春时突然带着个不知打哪收的小徒弟回来了,栖居于数年前遭战火轰炸而荒毁的丹隐寺中。
“犯戒?”江寒一愣,“什么戒?”
“邪**之戒。”
无戒那徒弟据说染有恶疾,浑身癞疮,整日蒙着面、披着斗篷,深居简出。而曾犯邪**之戒的无戒本人,竟丝毫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成了个酒肉无忌的花和尚。常有人见他拎着荤腥好菜,甚至女人家用的胭脂水粉、衣裳裙子,大摇大摆地晃**在繁华的街市口。
“说起来,名字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啊。”
阮露明突然的感叹,江寒不解其意。
“原是死守着清规戒律,慈心善行的‘慈行’,一朝破了戒、弃了戒,变了‘无戒’。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有名字不同而已。可仅仅换了名字而已,竟就感觉好像换了另一个人。”
说话间,别克轿车一下急刹,尖鸣着停住了。
江寒听得专注,冷不防又给车座椅靠背撞了个脑袋嗡嗡。
“没有路,不能往前开了。我们动动腿,下去走走吧。”阮露明拿过布巾仔细遮住大半张脸,又将绣花帽的宽檐压得低低的,打开车门。
郑海涛的住所位于江城北区的贫民窟。车正停在某条破窝烂棚建成的藩瓜弄外。
同一座“孤岛”之中,既有江滩那般繁华洁净的十里洋场,举目尽是宽阔平坦的马路、簇新精美的洋楼,也有眼前这般脏污混乱的场所——地上泥泞不堪、蛇鼠横行,到处垃圾粪便,发酵出熏天的恶气。贫民们见洋车都觉得新鲜极了,又不敢上前,便远远围聚着指指点点,嘈杂吵嚷。
阮露明下车走了几步,发觉身后无人跟来,回头催促:“江老师?”
江寒站在车门边,结巴道:“那、那面巾,我用过的。”
“哦。这里人太多,我不想引起**,耽误了调查。”阮露明扬了扬眉,“莫非江老师洁癖又犯了,想堵一堵鼻子吗?”
与我的洁癖有什么相干——江寒涨红了脸,竟不知该从何开始讲理。
女明星竟当他默认了,顾自决定道:“布巾子只有一条,辛苦江老师忍耐,借我用用吧。”
她径直向曲似龙须的藩瓜弄深处走去,步子迈得大而稳当,仿佛毫不在意遍地横流的污水。当务之急是搜查,女子心无旁骛,江寒也不好再多纠结扭捏,勉强镇定了心思,赶紧拔腿跟了上去。
弄里幽深,阴沟洞似的,挤得满满的都是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棚户。
许多人家甚至只将一条芦席挂在竹竿上,辟出个不足小儿身高的狭矮空间,再往里席地铺了稻草或破棉絮,勉强能够遮阳蔽雨,应付起居食宿。沿路的芦席悬着晃晃****,迎风招摇,走在其中不得不两步一低头、三步一鞠躬。
郑海涛的棚户在弄尽头,展了块锈迹斑斑的油桶皮做屋顶,算是藩瓜弄里的“豪宅”了。
“豪宅”对面,有位面黄肌瘦的妇女怀抱婴儿坐在干土堆上晒太阳。妇女目光呆滞,光天化日之下竟大敞着领口喂奶,面前来了人也丝毫不遮掩。她怀中的婴儿只被一块烂布裹着,几不蔽体,衔着母亲干瘪的**却吮不出一滴奶水,急得直蹬腿,嚎哭不止。婴儿嚎得撕心裂肺,妇女也不哄,仍旧呆呆地愣着。
江寒一见妇女袒胸露乳,大惊失色,连忙默念着“非礼勿视”背过身去。听孩子哭得可怜,他鼻头发酸,伸手摸到自己兜里有两块现钱,正想往外掏,却被人隔着衣袋按住了。
“请问,郑海涛家是这户吗?”
阮露明扬声问道,神色和语气都平常,仿佛正用力按着江寒手的人不是她似的。
妇女毫无反应。阮露明又唤了几声,她才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子,醒过神。
“哦。”她颠了颠怀中的婴孩,口中发出两个嘶哑的单音,“嗯。”
“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又等了许久,妇女总算能说出稍长些的语句:“见着了,前天见着了。带着个女的,齐头整脸的太太,穿挺好的衣裳,不像我们这的人。姓郑的拎了许多行李,不晓得要往哪里去。”
齐头整脸的太太,穿挺好的衣裳——周露仪确实来过!
江寒心头一凛。他们找对地方了。
阮露明接着问:“那你看他们之间,像什么关系?”
妇女终于抬头,耷拉着眼皮打量二人:“你们是那太太家的人?来捉奸的?”她语气麻木,“不知道,反正不像骈头。女的走路模样别别扭扭,姓郑的还一直攥着她胳膊——狠劲啊,只差手里没把刀抵着那女的了。”
看来,周露仪并非自愿,而是被郑海涛胁迫至此的。
阮露明点点头,道了声“多谢”,转身去撩那铁皮屋顶下以破草席做成的门帘。妇女怀中静了片刻的婴儿忽然又干嚎起来,江寒实在不忍,想趁阮露明转身之际偷偷拿出钱来。可女明星背后竟像长了眼,他手还没来得及伸入袋中,就给精准地一把擒住了——江寒踉踉跄跄地被拖进了郑海涛蜗居的朽烂棚屋之中。
“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急又恼,“那孩子快饿死了!”
阮露明冷冷道:“你以为我们畅通无阻地进了这藩瓜弄,真是入了无人之境?”
江寒一愣。
沿途静悄悄的,他只当此处住户不多,或白天都外出做工了。难道——
“我们身后头,少说跟了十来个带刀的混混赖子。一片片芦席下面,也都是精光的眼睛。你若真给了她两块钱,母子俩都走不到街市口去给孩子买吃的,就会给人砍死。”
江寒听懂了,喉间一苦:“我以为自己做的善举,却是恶,却可能害了她?”
真正的慈心善行,绝非如此简单便利的事情。
他施舍了,得了一时的心安满足,甩手离去,利己的伪善而已。至于收受的一方后续如何,以往竟从未考虑过。
江寒一时间愧悔自责极了:“我再想想,或许还有更好的……”
阮露明打断了他,耸耸肩道:“也不知对她而言,活活饿死和被乱刀砍死,究竟哪个更疼、哪个更苦就是了。”
郑海涛家不愧是藩瓜弄的“豪宅”,里头竟还有家具。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板凳,一目了然,桌上放了一份数日前的《江城新报》。报纸摊开的那版,登载着往后一周从江城码头出发的货轮时刻表,其中某行被红笔划出。
“九月十七日下午两点,鲁城。”阮露明拿起报纸,念道。
这天便是九月十七日。江寒抬腕看了看表:“已快一点钟了!”
好在他们有车。由此处驱车赶往码头,应还来得及堵截郑海涛。江寒正着急地想催促阮露明快走,忽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对门那妇女发出尖叫,孩子似乎受了惊,原已有气无力的干哑呜咽声也陡然拔高,刮得人两耳生疼。
伴着婴儿凄厉的啼哭声,一队高眉深目、头缠红巾的巡捕气汹汹地冲了进来。
为首的持着枪,枪口直指阮露明:“放下物证!”
江寒愕然失色:“干什么?!”他急忙大步迈去,要往阮露明身前护。
阮露明却拦开了江寒,淡然直面着黑洞洞的枪口,非但毫无惧色,竟反而微微扬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极平静地将报纸放回桌上,然后举起双手。
“僭越了。”她说。
做的分明是一个投降的姿势,江寒从旁看来,却十足的高傲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