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民众们迎来了新一轮狂欢。
钱氏夫妇失踪案一波三折,演了半个多月,剧情竟还能大转弯——警方突然撤销了对钱维翰的通缉令,宣布全力搜捕郑海涛和周露仪。
郑海涛何许人也?哦哦,钱家少奶奶曾经的未婚夫呀!原来并非钱少爷因妒生恨,杀妻后弃尸江中,而是少奶奶那癞皮狗似的“旧情人”贪得无厌,敲诈多年犹不满足,竟做出了穷凶极恶的绑架之举。钱少爷竟是为保护爱妻,阻止郑海涛行凶,才惨遭了杀害!
八卦小报的记者们妙笔生花,生生将案件实录写成了言情小说。钱维翰则被塑造为悲剧的男主角,痴心苦情,催得读者纷纷潸然泪下,为之哀痛不已。商业嗅觉最敏锐的新华电影公司迅速以此案为蓝本拍出了一部浪漫爱情片,大受欢迎,获利甚丰。生死不明的钱维翰一夜间成为了江城少女们的梦中情郎,饰演郑海涛的演员下戏后走在街上被扔了一头的烂鸡蛋。
“荒谬至极!”厚厚一摞各种小报,江寒刚翻了几页,就气得全丢开了。
“更更离谱的,江老师没瞧见呢。”阮露明捡起其中一份,递回江寒面前,嗤笑道,“虽然案情尚未完全清晰——究竟谁杀了人、又究竟谁被杀死了,都还无法确定,但至少郑海涛敲诈勒索周露仪多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我们亲爱的老朋友许大记者,非要标新立异。”
夜宫案后,许兆阳离开《江城新报》,自立门户。新创的报纸被他命名为《寻真报》,三日出版一期,熔新闻与文艺于一体,销数相当可观。既是自创的报,少了老主编等严肃前辈的管束掣肘,许兆阳将他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本领发挥得愈发淋漓尽致。
比如眼前这新鲜出炉的一期,头版社论便坚称周露仪绝非良善女子,不是被挟持绑架的受害者,而是另一位凶手。她嫁入钱家后受着婆婆严格管束,身在金山银山近旁却占不到分毫,积怨已久,终于与郑海涛合谋杀了钱维翰。两人分赃不匀,才闹翻了脸。
他们正在江寒的公寓客厅里。
围绕矮几放置的一组软椅,左边单人椅上端坐着江寒,右边单人椅上斜倚着阮露明。而长椅正中的唐兴,往左看看师兄,再往右看看“阿阮”,蔫头耷脑,如受针毡。
“我、我不是存心把调查进展透露给姑妈的。”唐公子心虚地对着手指,讪讪道,“师兄打电话来说的线索,我一下没听明白,就记在了字条上,想自己再慢慢捋清楚。表哥失踪以后,姑妈情绪不稳定,经常来找我哭诉,正好瞧见字条,擅自告诉了警方……”
“钱太太是我们的委托人,见情势对她儿子的名声有利,便想抛了虚幻的明侦探,请警方盖章认定,将钱维翰的清白无辜坐实了——这是她的自由。我们受托办事,无权置喙。”阮露明耸了耸肩,“但既然委托人用不上我们了,就散了吧。”
她施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唐兴诧异:“哎?!阿阮你去哪?”
“穆导演那边的戏还在拍,《蓝天使》用在影片中也得改一改词,需重录一版,多的是事情要做呢。”阮露明道,“只不过,为钱家兜兜转转好几天,确实累了,真想休息放松片刻。丹隐寺那老和尚挺有意思的,开始工作之前,我准备去找他聊聊,顺便讨两杯酒喝。”
“阿阮,阿阮——”唐兴从长软椅跳起来就想追,情急之下绊着了空的右边单人椅,“咚”地摔在地毯上,疼得哎哟叫唤。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还欲往外赶,被江寒叫住了。
“让阮小姐去忙吧。”
“师兄,阿阮说的什么寺、什么老和尚?”纨绔师弟满脸茫然,困惑极了,“真就这样散了吗?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搞清楚呢……顶替表嫂的尸体是谁的?表哥到底是死是活?郑海涛究竟带表嫂去了哪里?”
他掰指头一一列数,越数越迷糊。
警方接到钱太太提供的线索后,立刻控制了码头,将港口停泊的所有货船翻得底朝天,连已出港的船只也不放过,出动快艇追上去搜了个遍。
却仍未见周露仪和郑海涛的踪迹。
“从报刊到警方,说的犯案动机更加莫名其妙。谋财害命,谋财害命——姑妈家里一块钱都没有少,纱厂由表哥的副手暂时管着,也一切正常,这谋的什么财?我太不明白了,师兄,就这样散了,真的行吗?”
“当然不行。”江寒揉了揉眉心,“但先……等一等吧。”
“等什么?”
等什么呢?江寒也讲不清。只不过看阮露明临走时的神态,心中蓦地就领悟到了,她有所想法,而他该做的,便是信她、等她。
他仍未了解女子。可有些许瞬间,莫名的,他感觉自己又仿佛是能够理解她的。
“阿阮该不会瞒着我们什么重要的信息,想自己做傻事吧?”唐兴迟疑着问,“要不然,我们跟上去瞧一瞧?”
江寒摇头:“不。”
唐兴急得跺脚:“师兄!万一,万一阿阮她……”
“不会的。她不会做傻事。”江寒说,“阮小姐曾说过,无论多么为世事的残酷不公而愤怒,她都不会被愤怒所控制。”
她说了,他就信她。
阮露明走了,留下一份许兆阳新创的《寻真报》在他面前。江寒翻过刊着社论的首页,发现新报被女子一拿一放之间,当中夹混入了一张旧画报。
那是江城最早的时事画报《点石堂画报》,将社会新闻及海内外奇闻绘制成图,辅以简略通俗的短文说明,图文并茂、雅俗共赏,畅销不衰。夹入《寻真报》的一张署着十年前的日期,纸面已生了霉斑,发黄发脆。石印的图画上,一名身穿妇人服、盘发髻的年轻女子被怪鸟叼起,高高飞在空中。
女子神情惊恐万状,嘴唇大张。画面虽无声,观者却仿佛能听见她求助的嘶喊。
背景里,地面有一座巍峨庄严的佛寺,正燃着袅袅的香烟。
画旁文字写道,近日怪谈,信女韦氏入永安禅寺进香,遇离奇事,消逝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