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江寒做了一个梦。
梦里北风呼啸,雪花纷飞,天地间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茫。
不知为何,他竟孑然走在雪中。
大雪无边无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很奇妙的并不感觉到冷。
风疾雾重,令人根本辨不清方向。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茫茫然地不停走着。或许蹒跚行进了许久,也或许只走了短短片刻的工夫,忽然发现前头有一道单薄的人影。
江寒恍然醒悟了,这个场景他曾见过的。
正是联华公司八年前的影片《野草新花》开头的片段。
虽只在万象影院观摩过一次,但细枝末节都刻骨铭心。
冰天雪地里的那道身影是阮如玉。她饰演了一位逃荒的年轻母亲,怀中正抱着一名婴儿。
很快,她便将筋疲力尽地倒下,而婴儿则会因干渴饥饿而开始嚎哭。濒死的女子会被啼哭声唤出仅剩的最后一丝气力,咬破自己的手指,吮出血水来喂给她的孩子。
既是记忆,也是预想。每一个镜头、每一幅画面都格外清晰。
这只是电影。江寒告诉自己。
只是电影而已——可女子的孤寂与悲伤无比真实,真实得令他根本不忍袖手旁观。
江寒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明明相距不远,却如赶了千万里路似的疲惫。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奔到女子身边时,女子也恰巧如记忆中一般,一脚陡然深陷入积雪里,狼狈地跌倒了。
女子骨瘦嶙峋,瘦得近如一片枯叶。仿佛只需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起,撕扯为齑粉,再卷个无影无踪。
“您没事吧?!”江寒一边问着,一边伸过手去,想搀扶女子一把。
他不知自己为何因电影中虚构的人物而如此焦急。焦急之余,心头还坠着一份沉甸甸的不安。
啪!
女子却头也不抬,一下挥开了他的手。
然后艰难地、缓慢地,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又向前走去。
梦境终结在女子回转过脸来的瞬间。
江寒猛地惊醒了。
夜色仍深沉,远处街口的钟楼闷闷地敲了四声,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摸黑去开台灯,却慌乱地碰掉了床头的书和茶杯。杯子坠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也把江寒浸在混沌深渊之中的神志唤回了几分。
理应是阮如玉的那女子,在他的梦里,为何竟生着一张阮露明的面孔?
江寒起身,清理了满地的碎片,脑中仍一团乱麻。
耳边一会是“风凄凄雪花又纷飞”,一会是“失恋后重新做受尽失恋苦”。无休无止,混乱不堪,令他头痛欲裂。
一首《寻兄词》,阮如玉唱的,阮露明常挂在嘴边哼。
一首《蓝天使》,原是英文的电影插曲,因阮如玉钟爱而成了“孤岛”歌舞厅的保留曲目,新华刚请人重填了国语词,交给阮露明翻唱。
阮如玉,阮露明。阮如玉,阮露明。
两个“阿阮”。两个“阿阮”。
名字可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同一个人换了另一个名字,就像变了别的人。而倘若反过来,两个不同的人,叫着同一个名字,那她们——
江寒耳畔忽而响起了《蓝天使》国语版的后半段。
“……恨人们苦相扰,如蜂刺我肤。一而再再而三,几时能停住。”
“我翼伤我心碎,医药不可补。我愿爱一人,无觅处。”
他浑浑噩噩地,不知何时又跌入了睡梦中。这一次的梦里,一片虚无的灰白,什么也没有。
次日清晨,一向克己自律的江寒破天荒地贪眠了。
他是被纨绔师弟摇醒的。
“师兄、师兄!快别睡了,大事不好啦!”
噩梦的残影还在,江寒头还痛着,被唐公子不由分说地拽起来一通猛晃,只觉耳鸣眼花,恶心欲呕。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缓了好半晌,才哑声问:“怎么了?”
唐兴连皮鞋都顾不上脱,蹲在江寒床脚,“唰”地展开一份当天新出的《江城新报》。
“许兆阳死啦!”
江寒骤然惊醒,劈手夺过报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头版头条的整篇报道。
许兆阳深夜离奇身亡,在他死亡的现场,一架留声机正播放着黑胶唱片。
“那张唱片里只有一首歌。”唐兴红着眼眶道,“阿阮新录的国语版《蓝天使》。”
看纨绔师弟的神情,江寒知道,他话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他哽咽了半晌,接着说:“许兆阳的尸体旁边,还写了一个字。”
以鲜血写成的,一个“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