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华生”合力,行动却也不见得多顺利。
江寒与与唐兴商议后,根据彼此各自的长处,确定了两条调查路线。一用江寒的医学知识,从尸体本身的情状入手,推理凶手的作案手法。二用唐兴和裕生纱厂的关系,深入探查吕文勤的社交网络,寻找更具确实杀人动机的人物。
但真正起步实施,发现两条路都困难重重。
以往与阮露明共同经历的案件中,他们不是靠柳四爷或贺老的关系获取验尸报告,就是大胆潜入验尸所,亲手重验尸体。但“孤岛”近来愈发动**,当局与反动势力勾结,竟对协助其情报工作的柳四爷倒打一耙,给他扣上了一顶“卖国贼”的帽子,并展开暗杀行动。早先接受政府安排迁至内地的贺老,则被划为怯懦自私的“守旧党”,只知自己逃命而置江城民众于不顾。
柳四爷及贺老的名号,已是不能借了。
而吕文勤的遗体,因案件受到法院格外的关注,没有如常转到验尸所。和地处近郊、周遭荒无人烟的验尸所不同,法院的鉴定室戒备森严,根本不容外人擅闯。
“我、我去找找小叔的手下!小叔在法院肯定也有人脉!”
唐兴把心一横,也不怕挨唐股东教训了,重拿出任性纨绔的派头,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出去转了一圈,返回时垂头丧气。
原来,唐仲钰已将粤城的产业安置妥当,不日便将正式返回江城,并长期定居于此。唐股东铁腕手段,刚刚遥控整肃了唐家在江城的人手,唐兴戴个纨绔面具大吵大闹,却连一兵一卒也调用不了。
至于另一边,裕生纱厂。
创办和经营纱厂的钱氏家族,是唐兴的姑妈家。前不久,当家少爷钱维翰及妻子周露仪失踪,“明”侦探洗清了钱维翰的杀人嫌疑,使其母钱太太感激不尽。师兄弟二人提出进入纱厂,尤其破例进入女工宿舍查访,钱太太毫不犹豫,满口答应。
却没料到,调查行动的阻碍,竟来自已故的吕文勤本人。
“怎么会有人缘这么差的女孩子啊?!”唐兴把自己精致油亮的背头揉得乱七八糟,崩溃地大叫。
江寒也头痛不已。
亲身探访纱厂,他们看到了比警方调查结果所描述的更具象立体的吕文勤。
一个既自卑又高傲的矛盾综合体。
她特立独行,也被其余女工联合起来孤立。并且,难以判断哪边是因、哪边是果。
宿舍门口装裱着纱厂周年庆典时女工们的集体留影,吕文勤站在末排角落里,五官糊成一团,还被相框压住了大半张脸。江寒请车间组长再找找她单人的相片,组长翻了半天,才从全厂女工名簿里翻出一张吕文勤的半身照。
小眼睛、塌鼻梁,微胖的宽脸盘。
颈侧大片深色胎记,在黑白对比鲜明的相片上更加显眼。
这样一位女子,心中怀着光鲜亮丽的美梦。她的美梦,先是关于外貌的,再是关于思想与文学的。
“这女子,不安分啊!”组长谈及吕文勤,语气极为恼火,“做工偷懒,也不团结其他工人,心思全花在歪处!不是研究模仿女明星的打扮,就是拿腔作势地读书、写文章,还往报纸投稿呢!不看看自己什么相貌、什么身份?”
组长提到的,是吕文勤刚入厂不久时发生的事。她偷了车间的布料,仿制阮露明在新剧《自由花》中穿着的戏服。
“如果吕姑娘真是从盲目崇拜追求外表之美,到实现精神独立的心灵之美,觉醒自我,热心阅读写作,成为木兰,可谓一段佳话。”江寒叹道。
“可我越瞧她,越不像木兰。”唐兴说,“我虽讨厌木兰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阿阮,但不得不承认,这人连面都不露,就能在短短一两个月里吸引大批追随者,本事是不小的。”
而女工宿舍里最孤僻、最不讨喜并为此所苦,做了种种挣扎努力却只让自己在泥淖里越陷越深的吕文勤,真有可能是木兰吗?
“我看啊,吕姑娘是死是活,在这里都根本无人在意。”唐兴摊手道。
他们借了宿舍食堂的一角空间,请组长通知众位女工,若有吕文勤相关的信息,可主动前来告知。可左等右等,一个人影也不见。唐公子耐心告罄,溜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那位最漂亮、最受欢迎的阿丹姑娘突然病倒了,女工们都挤在她房里探望安慰呢。
惨死的吕文勤,大家没空理会,也毫不关心。
唐兴道:“师兄,我们走吧,别在这里耗着——”
话没说完,就被一道低沉的女声打断了:“两位同志,是来调查吕文勤的?”
他们循声望去。
一名高大壮实的女子从食堂另一侧门走入,嗓音如洪钟,隔着偌大空间,字字掷地有声。
女子大步流星地横穿过食堂,朝二人走来,至他们面前环臂立定,双脚与肩同宽,站姿沉稳如松。她留齐耳短发,深褐肤色,脸颊有晒伤的暗红疮痕,目光锐利如剑。
身着裕生工服,却没有去陪伴阿丹。看来,这是女工宿舍中另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
而她的特立独行,与吕文勤的,给人感觉迥然不同。
江寒正在翻阅车间组长提供的全厂女工名簿。与名簿上的相片一比对,便知来者名叫沈如英。
“如果是的话,趁早走吧。你们在这里打听不到什么的。”
唐公子处惯了温柔乡,从未见过这样“粗”的女子,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江寒预感这将是一大突破口,连忙问:“沈姑……同志,此话怎……这话怎么说?”
“她们一不想来,二不敢来。来了,就是和阿丹作对,就会像吕文勤一样,被全宿舍排挤。血淋淋的例子摆在前头,谁还有胆量冒险?”沈如英冷哼道。
“是阿丹姑娘带头孤立吕姑娘的?”江寒不解,“为什么?”
“阿丹在和附近裁缝铺的伙计小杜谈恋爱,你们知道吧?”
阿丹美艳,小杜英俊,两人光看外貌便极为般配,是裕生纱厂女工们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江寒点点头。
沈如英嗤道:“但其实,先认识小杜并向他表白心意的,是吕文勤。姓杜的长得人模狗样,却是个品性低劣的小人。吕文勤诚心诚意写的情书,他竟当作笑话到处宣扬,讽刺吕文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厂里,吕文勤本就常被阿丹拿脖子上的胎记取笑,姓杜的明知道吕文勤惧怕阿丹,还故意和阿丹勾搭在一起。”
结果,吕文勤大受刺激,更加阴郁自闭。
阿丹则将她视为不知天高地厚地垂涎着自己男友的贱人,日益公开明白地针对欺侮吕文勤。而围聚在阿丹身边的女孩们,有了吕文勤这一共同的“敌人”,愈发地“团结”了。
“吕姑娘停止收集剪报,划花阮小姐的肖像,专注读书写作,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吕文勤被排挤孤立,却终究不想承认自己真沦落到如此可悲可怜的境地。于是,她想了个法子,反过来主动疏远以阿丹为核心的女工团体。然而,贫困如她,被严苛的工厂纪律彻底剥夺了日常自由如她,能做的实在有限。
唯有阅读写作,无需成本,也不受时空限制。
它带来的回馈却是无限高贵的。
思想与文学的光照,投稿所获的认可,让吕文勤深感慰藉。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高于那些只知追求外貌和情爱的肤浅女工们。
被江寒如此一问,言语爽直的纪如英不知为何突然皱眉沉默了片刻:“总之,吕文勤尝到了‘自我觉醒’的甜头。正好这时候,她休息日出去,遇见了叶美青的讲座。”
在这场合,这番对话的脉络中,怎会突然出现叶美青的名字?
看似南辕北辙的两条线突然交会,江寒愣住了。
叶美青的讲座说,女子光是觉醒还远远不够。觉醒之后,应进一步提升。
吕文勤被叶美青的理念所吸引,开始饮用夏绿蒂,并倾尽积蓄批量进货,试图在裕生纱厂的女工宿舍转售,以夏绿蒂为载体,宣传女性自我提升的精神。
江寒谨慎地提出疑问:“可是,警方调查吕姑娘的私人物品,并没有发现夏绿蒂。”
沈如英冷笑:“当然找不到了。她在宿舍卖夏绿蒂,是抢阿丹的生意啊。”
肤浅的阿丹,只知追求外貌和情爱的阿丹,竟也是叶美青的信徒。
吕文勤成箱的货,被阿丹带着几个手提水桶的女工,佯装不当心,狠狠泼了个湿透。纸包的粉末状的夏绿蒂,轻易地尽毁了。
而沈如英之所以对吕文勤的情况如此了解,正是因为那日,被逼绝望的吕文勤尖叫着冲向阿丹,被随从的几名女工揪住头发往粗糙的砖墙推搡去,眼看着就要重伤脸孔时,沈如英恰巧路过,大喝一声,吓跑了她们。
唐公子噎了半晌,终究怀着颗对全体女子一视同仁的怜香惜玉之心,颤声问:“你为吕姑娘打抱不平,现在又不去看望阿丹,独自来找我们,不要紧吗?”
“能有什么要紧?”沈如英撇撇嘴,捋起袖子拍了拍胳膊——只见那麦色的小臂上肌肉虬结,青筋随着她捏拳的动作而暴突,“我懒得搭理她们,她们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没胆量招惹我。”
唐公子倒吸一口冷气,又息了声。
沈如英见状,轻蔑地“哈”了一声,显然极瞧不起富家少爷的娇弱之态。唐兴又羞又恼,却被她的肌肉震慑得根本不敢抗议,扁着嘴,整张脸都憋青了。江寒看纨绔师弟可怜,接过话头道:“总之,此番多谢您了。”
“不客气。”沈如英似乎很敬重读书人,对江寒态度好多了,爽快地摆摆手,“你们调查,可得再抓紧些。叶美青一早也来过。这宿舍里的人,大半跟着阿丹喝夏绿蒂,相信‘自我提升’的理念。叶美青问话,得到的待遇和你们可完全不一样。我方才说的,其他人肯定已经给她倒了个底朝天。”
叶美青也在追查吕文勤之死?!为什么?
江寒和唐兴对视一眼,彼此脸上俱是愕然之色。
险阻重重的两条路之间,突然岔出了第三条路。
那条路狭窄,且前方大雾弥漫,难辨走下去将是宽阔坦途还是悬崖峭壁。
但江寒决定走去试一试。
师兄做的决定,师弟没有不乖巧答应的。乌漆锃亮的福特汽车轰鸣着,驶向了叶美青住宅兼夏绿蒂品牌办公处所在的霞霏路。
那是一幢颇具历史感的花园洋房,三层砖木结构,孟莎式的坡屋顶,红瓦屋面与路旁常青树叶片的浓绿极相宜。门前两个弧形楼梯,各自直达二楼,一边通向叶美青私人的居所,一边通向夏绿蒂品牌的办公处。
叶美青在办公处那侧接待了他们。
女子穿着一身窄腰高领的素色轻绸大衣,既显得体态亭亭婀娜,又十分端庄清雅。她请江寒和唐兴在会客厅的长软椅落座,亲自泡了咖啡,配好牛奶、白砂糖,一切招待妥帖,才与两人相对而坐,进入正题。
“不瞒二位先生,我与吕姑娘确实曾有交集。”叶美青道,“三个月前,吕姑娘来听我的讲座,大受启发,过后又单独找我谈心,深入做了思想方面的交流。我定期开设讲座并经营夏绿蒂品牌,接触的年轻女子何其多,如吕姑娘那般积极上进的着实罕见。目睹她惨死,而案件迟迟未破,我坐立难安,只想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找出真凶,好让一位原可能有光明未来的新女性在九泉之下瞑目。”
叶美青说得情恳意切,甚至几度哽咽。听者再是铁石心肠,也难不动容。
她拈着一方雪白的帕子,揩了揩泪,又接着说道:“其实,我与阮小姐也算故交。吕姑娘被害,阮小姐成为嫌疑人,实在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我相信阮小姐的清白——追查真相,既是为吕姑娘安魂,也是为阮小姐洗刷冤屈。”
叶美青和阮露明?是她早年从影时的交情吗?
江寒正欲追问,却被会客厅里侧传来的动静打断了。那里竟藏有一扇小门,门开了,走出个身穿衬衣西裤、外罩白大褂的青年男子来。江寒和唐兴意外,突然走出的男子似乎也没料到厅中有客来访,猛地愣在原地。
“抱歉,打扰了。”男子的视线掠过唐兴,在江寒身上停驻了片刻,随后匆匆垂下眼皮。
“正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助手,英国留学回来的周医生。他刚加入夏绿蒂,主要负责新品的研发工作。”意外的场面,打不破叶美青的端庄得体。她嫣然笑着,起身走到男子身旁,“周医生才思敏捷,非但专业水平高超,逻辑推理能力也十分了得。吕姑娘一事,多亏他协助我。”
叶美青说着,望向江寒,温声道:“听说江先生也留洋学医多年,两位皆是一时俊杰,请务必多多交流,共谋我国医药事业的进步。”
周医生找叶美青,定是有工作要忙。江寒拉上唐兴,礼貌地告辞。
刚走下花园洋房的弧形楼梯,唐兴就憋不住了。
“什么‘共谋我国医药事业的进步’,说得大义凛然,不就是做饮料嘛!”纨绔师弟热血冲头,连骂带嚷,“那个叶美青,假惺惺的,她会还阿阮清白才怪!”
方才一番会面,从头至尾,唠叨碎嘴的唐公子竟都默不作声,只用精亮的目光一直打量叶美青。江寒早已察觉异样,这才终于问:“师弟你对叶女士似乎有偏见?”
“不是偏见,是事实!我想起来了,叶美青和阿阮的故交,交的是仇。她恨死了阿阮,怎么可能为阿阮主持公道?”
叶美青从影,比阮露明早得多。
早在无声片时代,她就已现身银幕了,但受素淡的长相所限,一直没能引起观众的注意。叶美青长期作配,从无声片配到有声片,默默配着一位又一位女主角登上银幕大放异彩。三年前,她终于得到一次主演的机会——与新华的合约即将到期,公司已决定不再续约,那是叶美青最后的翻身之机。
恰巧那时,阮露明出现了。
新华从刚成立不久的安华电影公司挖角了阮露明,仓促之间来不及为她量身定制新片,便挪用了原准备给叶美青主演的角色。阮露明演了,红遍江城。
“阿阮刚进新华,哪知道背后的弯弯绕绕?她若知道,定不会同意演那角色的。”
但在叶美青看来,却是阮露明故意抢了她的主角之位,抢了她大红大紫的命运。
叶美青合约期满,求新华续约不成,黯然退出影坛。但她怀着光鲜亮丽的主角梦,不愿就此泯然众人,苦苦思索着破局之法,某天偶然看见一种西洋美容保健药品的广告,受到启发,抓住最时髦的“新女性”话题,创办夏绿蒂,一夜成名。
“什么人淡如菊,我呸!假面具罢了。叶美青根本就是个可怕的野心家。”
“虽然后来另辟蹊径,有了一番新的事业,但她一定还记着当初的仇。”唐兴很肯定地说。
因嫉生恨——江寒端方君子,实在难以理解这种逻辑。
“对了,师兄,那个周医生是不是认识你啊?”唐兴好奇道,“他看你的眼神可真奇怪。”
身穿白大褂的周医生,甫一露面,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只一瞬的工夫便垂下了眼皮。唐兴一说,江寒细细一琢磨,猛地反应过来。
那人与他,还真是旧相识。
留洋的最后一年,江寒曾有机会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学金。他学业优异,各种嘉奖排着队找上门来,他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照旧埋头专注于书本和研究。不久后,江城沦陷,恩师慷慨书写的革命诗漂洋过海,传到伦敦,江寒读后大受震动,当即决定弃医从文,启程回国。临走时听说,因为他的退学,奖学金自动递延给了隔壁班名次恰巧次于他的一位同胞。
同胞的名字,江寒记得,应该是叫周若亭。
奖学金意味着异邦学府的肯定,同胞优秀,替补他得了,江寒很是欣慰,以为结果圆满,安心地离开了伦敦。如今看周若亭的情态,当年之事在他眼中似乎并不“圆满”。
“原来如此——不就和叶美青对阿阮的态度一样嘛!他俩还真是凑了一双,天作之合。”唐兴说着,突然八卦地嘿嘿笑起来,“话说回来,学医的在夏绿蒂能干什么?他该不会只挂了个虚名,实际是叶美青养的小白脸吧?”
“师弟。”
“好好好,我知道,非礼勿言嘛。”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车旁。唐兴笑嘻嘻地举起两根左右两根食指,比了个叉抵在唇上,又回头看了一眼绿荫掩映间的花园洋房,愉悦扬着的唇角压平了,“要再快些了。”
江寒亦以为然。
他们的调查,不仅要和警方赛跑,还必须抢先于叶美青和周若亭。
毕竟,基于半吊子的“真实”,向着某个预设的“主旨”补充而成的故事——半真半假、半虚半实,最容易取信于人。
也最可怕。
因嫉生恨,被如此情绪摆布的叶美青和周若亭,他们打算讲的故事,可想而知。
再快些,再快一些。可狭窄的第三条路上仍是弥天漫地的浓雾,江寒真欲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而去,又怕步子急了,错了方向,拖累得师弟一起跌个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