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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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弟两位“华生”只顾追赶警方及叶、周二人的调查进度,竟粗心地忘却了,以“孤岛”的常理,他们需提防和竞争的对象还有一方。

因阮露明久久不露面而再无新情节可编的小报记者们,不知从何得知叶美青——夏绿蒂健康美容饮品创始人、新女性的代表人物——也参与调查新华摄影场毁容女尸案,这一大针强心剂让萎靡疲倦的他们瞬间振奋起来。记者们不吝赞美之词,誉叶美青为江城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并将她与江城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对立起来,批判“明”侦探此番不力,令人失望。

在“孤岛”之中,被捧上神坛或从神坛跌落,都不过顷刻间的事情。

叶美青参与调查,很快交出了极令看客们满意的成果。

——她指出,杀害木兰吕文勤并将其毁容的凶手,是同纱厂的女工阿丹。

裕生纱厂女工宿舍最美丽的女子阿丹,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是蛇蝎似的狠毒心肠,以带头排挤欺侮相貌平平的吕文勤为乐。而吕文勤受夏绿蒂女性自我提升思想的影响,心怀大志,并不与肤浅恶毒的阿丹一般见识,于逆境中坚强地展开写作,化身为木兰,将夏绿蒂的先进理念传递给更多女子。

阿丹却根本理解不了吕文勤的思想高度。她与附近兴乐裁缝铺的英俊伙计小杜恋爱,不满丑女垂涎自己的男友,起了杀心。

可阿丹一个普通的纱厂女工,和电影公司八竿子打不着。她怎么想到,又是怎么能把尸体扔进新华摄影场的“水晶宫”里的?有细心的读者回顾了前情提要,谨慎地提出疑问。

哦哦,这个问题嘛——别忘了还有个目无法纪、狂妄大胆的女魔头“阿阮”呀!

阮露明频频被木兰批判,积怨已久,只恨不知其真实身份。她巧遇阿丹,知晓了吕文勤便是木兰,便以自己协助弃尸“水晶宫”为条件,怂恿阿丹动手。

记者们轻轻巧巧地补充了一段,便把剧情的漏洞给圆上了。

这故事,要言情有言情,要推理有推理,甚至能上升到思想道德的高度,探讨新旧女性的对比问题。并且,幕布背后还隐着一位运筹帷幄的大魔头!总之,一切引人眼球、吊人胃口、惹人热议的元素,尽在其中。

精彩,太精彩了。看客们抚掌慨叹。

江城众女子都将自己代入了木兰吕文勤的角色,哀怜她才比天高、命比纸薄,对阴毒的蛇蝎美女同仇敌忾。

原来枉死的吕文勤是这般可怜又可敬的人物,原来叶美青及其夏绿蒂品牌是木兰远见卓识的原点。叶美青愈发受到关注和拥护,江寒到惠心女中上课,竟见女学生们人手一瓶夏绿蒂最新推出的冬季暖饮。

至于幕后操控全局的大魔头,人们又惧又畏。

她真是好高超的手段,好刁滑的计谋!既能除了眼中钉木兰,又不脏自己一根指头。

人们对阿丹肆意谩骂,而对凌驾于故事舞台之上的神秘“魔女”,却只敢远远仰望——仰望着他们想象中的那个“侦探”与“魔女”,叶美青和阮露明相对而立的画面。

清雅圣洁的白,浓稠阴郁的黑。

极端的对比色相峙,既令观者不寒而栗,又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冶的美丽。

异常高涨的狂欢浪潮,吞没了一些原该受到注意的关键水花。

各家报刊杂志连篇累牍地编撰刊载故事,民众热心追读议论,竟至于《江城新报》发表的木兰新作无人问津。

那是一篇极具木兰个人特征的文章。篇幅简短,话语精炼平白,富有煽动性,令人读来热血沸腾、斗志昂扬。文章的主旨仍是新女性,号召女子们停止追求肤浅的外貌之美,取消穿着打扮方面的消费,重视强身健体,培育“安能辨我是雄雌”的英雄气概。

文中种种,都是木兰已呼吁无数次的口号。没有更新颖的论调,不能引发世人激辩,这在情理之中。可此文最大的意义,不在其内容,而在其发表本身。

它释放出一个无比重要的信号——木兰仍在。

吕文勤死了,木兰仍在。

那么,吕文勤便不可能是木兰。而若吕文勤不是木兰,舆论咬定的阮露明对吕文勤的杀机也就不复存在。

多么简单的逻辑推理。

可狂欢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竟将这一关键的信息连同木兰的新作一起淹没殆尽了。

一再被推回舆论漩涡正中的阮露明本人,仍旧杳无音讯。

江寒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冬渐深,江城一日更比一日的冷了。夜里实在无法成眠,他索性起身,点燃了炉火,坐到书桌前,铺展开方格稿纸,提笔写了下去。

写的不是数月以来投注最多精力的推理实录,而是久违的私人信件。

在进步党派的组织下,又将有一批文化界人士撤离“孤岛”,迁往内地,《江城新报》老主编名列其中。此次迁移的目的地,恰巧是江寒的恩师贺老所在的渝城。老主编来找江寒,问他是否有信要带。

江寒回国小半年,被卷入一桩又一桩血案。每桩案件深处都藏着血淋淋的社会问题,问题的背后则是时代的风云激变。他虽一次次地参与和见证了迷案的破解,心头的困惑却越攒越多。但他又无法如年少时一般,及时从恩师处得到解答点拨,只能背着愈发沉重的行囊独自跋涉在茫茫“孤岛”,早已疲惫不堪。

原本,他还有“明”侦探。

那聪慧睿智的女子,凛然持着言语和思想的利剑,引领他向前。剑刃所及之处,漫天迷雾似乎也被破开了口子。

可女子倏忽不不见了影踪。隐约显出轮廓的前路,也随着她的失踪而重又浸入浓雾之中。

与恩师恢复联系的契机,来得太是时候。

千言万语涌到笔尖,江寒一时不知从何写起。而当第一个字落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不觉间,就写到了天光大亮时分。

“师兄、师兄!大事不好啦!”唐兴嚷嚷着,熟门熟路地擅自冲了进来。

曾几何时日日昼伏夜出的浪**公子,江寒竟也习惯了见他清早便出现在自己的公寓里。

信已至末尾,江寒将纸张倒扣了,问:“又怎么了?”

舆论的巨浪,在言语的汪洋里翻涌推移,日夜疾行,终于扑到了岸上。

警方采纳了叶美青的“成果”,再次前往裕生纱厂及周边区域展开调查。吕文勤被害当天,恰逢阿丹的休息日,阿丹称自己整日在小杜的住处,有不在场证明。警方找小杜核实,小杜竟矢口否认,连连摇头说两人已许久没见面了。

阿丹的谎言被戳破,嫌疑陡增,当即遭到拘捕。

“这不对啊!”唐兴既愤懑又糊涂,“按师兄你说的,吕文勤不是木兰,阿阮与她无冤无仇,没有动机介入她和阿丹之间。阿丹没了阿阮的关系,也就不可能把尸体抛进新华的摄影场。没道理啊!”

是的,没道理。

但他们身在混乱无比的“孤岛”,一个本就常理不通的奇异之地。

唐公子好像有两颗心。一颗牵挂着“阿阮”和案件,义愤填膺,另一颗向着八卦,也丝毫没耽误——

“我好奇那个周医生,偷偷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可真精彩极了!”唐兴激动得直拍桌,“他回国原是打算做个正经西医大展身手的,但江城各家医院跑了一遍,没有一家愿意要他。周若亭走投无路,正好叶美青想拉个医生装点门面,给夏绿蒂饮品的科学性背书。两人一拍即合,周若亭就进了夏绿蒂,成了叶美青的助手。”

“什么“一时俊杰”“共谋进步”,可真有脸和我师兄相提并论呢!”纨绔师弟怒道。

江寒回想留洋期间的往事。

西医本就是最难的科学,学校里都是洋人,远渡重洋而来的江寒比他们多一重语言的障碍,要想取得好的成绩便只有付出更大的努力。于是,他只顾埋首于书本和实验,争分夺秒地学习研究,再多时间也嫌不够用,根本无心与人交际。

十五岁出国,半年前回国。八年间,他连泰晤士河畔那座标志性的大本钟也未看过。

不记得是在伦敦的第几年了,江寒听说,隔壁班来了一位同胞。

他虽无暇交游,但持着君子之心,认为同胞应当友爱互助,怕对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便立即寻了过去。不料同胞竟已迅速和洋人同学打成了一片,他满脸春风得意之貌,被金发碧眼、肤白高大的伙伴们簇拥着,在走廊上和江寒擦肩而过,脚步不停,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江寒。

看来,同胞过得很不错,无需他帮助。

江寒也不恼,只如此思量着,安心继续专注忙自己的学业。

那位备受洋人同学欢迎的同胞,原来便是周若亭。

江寒埋头苦学,同胞的事迹偶尔闯入耳中。听说,对方虽交游广阔,以成为群体的焦点为乐,但也有一身铮铮傲骨,愿以实实在在的成绩自证。他与江寒可谓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江寒性格沉稳,书斋里坐得住,更擅长理论研究和论文写作。擅长交际的周若亭则是临床的奇才,靠高超的技巧吸引和折服了洋人同学。

这样一个人,再落魄失意,至于彻底放弃专业的尊严,去做毫无科学依据的健康美容饮品吗?

周若亭在夏绿蒂,到底干什么的?

江寒有种直觉,破解此案最关键的一把钥匙,便藏在这个问题背后。

但要拨开笼罩着周若亭和夏绿蒂的迷雾,还需时间。被捕的阿丹却等不了这些时间了——人言可畏。不论怎样的女子,都不能让她蒙着不白之冤,往绝望的深渊里跌去。

江寒一抬眼,忽然发现,唐兴打扮得怪模怪样。

纨绔师弟最爱漂亮,向来只穿最时兴的洋服,油头纹丝不乱。今日的他,却一身胸襟袖口都开了线的破烂粗布短打,头发干枯,发尾乱翘,唇上粘了一截假胡须,竟还满脸红红紫紫的伤。

“警方听叶美青瞎说,抓了阿丹姑娘。我想不通,就学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变装术,去探了探那姓杜的。”唐兴边说边撕下胶水粘的假胡须,扯动了嘴角尚未凝透的血痂,疼得倒吸冷气,“他最常在北区的小都会舞厅厮混。混舞厅可是我的老本行,我熟啊!就假扮成小都会的新客,去跟他套近乎,请他喝遍了店里所有的好酒。可恶那姓杜的是个卑劣的油子,喝酒时与你称兄道弟,一提到正事,嘴就闭得比河蚌还紧!

“我劝了他一整夜的酒,说了一整夜的好话,,竟什么有用的也没问到!

“求我陪酒的人,能从这里排队到江滩呢!姓杜的何德何能?!”

唐公子越想越委屈。

底层舞场鱼蛇混杂,常有醉鬼闹事,唐兴倒霉地撞上了,还莫名其妙挨了几拳头。

江寒沉默了片刻:“你怎么问的?”

“师兄,我又不傻,当然不会直说了。我假扮纱厂女工的远方亲戚,刚来江城投奔,听闻命案,假装不知道姓杜的身份,跟他闲扯呢。”

唐兴摆着手道——开线的袖口松松垮垮,随着唐公子一抬手,直接耷拉到了胳膊肘。

腕间金属光芒闪过。

衔金含玉的唐公子,十里洋场最顶级的舞厅也小心翼翼伺候着的贵客,为深入贫民窟的下等娱乐场所,变装不可谓不用心仔细。可他唯独忽略了一处细节。

“师弟,你的洋表没摘。”

市井里弄打滚的伙计,早就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只怕一下就认出了唐兴的伪装。认出了,却不动声色地陪他演戏,白蹭他的酒呢。

“啊!”唐兴如梦初醒,惨叫了一声,“我白忙活啦!”

“师兄,这可怎么办呀?”纨绔师弟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蹲在江寒书桌旁,仰脸哀声问。

江寒轻叹一口气,取来药箱,帮他处理了伤口,然后拍了拍师弟难得乱糟糟、毛茸茸的发顶:“熬了一夜,你也累坏了。快回家好好睡吧。”

“别担心,接下来交给我。”他说。

唐兴噙着泪,眨了眨眼:“师兄,你什么打算?”

江寒没有回答,只温和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