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匆匆赶到港口码头时,唐兴早已等在舷梯下了。
他穿着一身纯黑镶缎戗驳领的燕尾洋服,翼领上系白领结,戴白手套,持玫瑰木配玳瑁柄的直手杖,油头梳得一丝不苟。若站立不动,整个人浑然便似一位极庄重的绅士。
只可惜,一动,就现了原形——只见纨绔师弟不时抬腕看表,急得抓耳挠腮。遥遥望见江寒抵达,立刻激动得把象征着品味与优雅的直柄手杖挥得呼呼作响。
“师兄、师兄!快,快开船啦!”
深冬时节,白昼愈发的短了。天色已暮,晚风乍起,卷得浊黄的江水涌起波浪,不断奔向远方。视线所能及的尽头,江水与海天相接处,浑圆落日已沉沉地吻上了水面。
江寒赶到唐兴面前时,恰巧响起了悠长的汽笛声。
唐公子二话不说,拽起江寒就往舷梯上奔。
巨轮长鸣着,徐徐离港。
远方,吻了江海的夕阳倾醉在水中,化成一片融融的柔金,再被愈发迅疾的风打碎了,伴着一峰又一峰不断被送回船边的波浪而来。
柔弱的唐公子狂奔了一段路,体力不支,靠着护栏气喘吁吁。
江寒这才有机会开口道:“抱歉,有事耽搁了。”
新华电影公司股东、茶烟巨商唐仲钰南下粤城三年,近日终于回归江城。为正式宣布这一消息,并庆祝正好到来的耶诞节,唐仲钰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
他们乘上的这艘“新世界”号豪华游轮,正是宴会的舞台。
“新世界”号吨位十万余、体长三百多米,可承载数千人。船上除数百间客房及众多餐厅、酒吧外,还配有泳池、赌场、影厅等各种娱乐设施,另陈设无数小型戏台,轮番表演歌舞或杂耍,热闹一刻不歇。舱内处处装点着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装潢之金碧富丽,堪比法兰西的凡尔赛宫。江寒随唐兴一路行走,移步换景,沿途水声潺潺,竟许多人工的喷泉瀑布。
最具特色的,是船头甲板一座由十二根圆立柱构成的四层六角形尖塔。
铛——铛——
尖塔顶上传来洪亮的钟磬之音。
那竟是一座钟塔。
“今天可是‘新世界’号的处女航呢。”唐兴缓过劲头,又神气活现起来,“师兄还记得粤城造船厂的周董事一家吗?”
当然记得。
那是盛夏时节,江寒刚回国不久时经历的一起密室杀人案中出现的人物。
新华电影公司导演沈司渝在家中遇害,其女友——江南路矿公司宋主席的独生女宋安妮为反抗父亲安排的相亲,欲与沈司渝私奔,清晨到访沈寓,发现尸体并报警。粤城造船厂周董事家的公子,正是宋小姐的相亲对象。
唐兴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宋、周两家计划联姻,是因周家新造‘新世界’号,急需大量投资,而宋主席正巧有意扩张事业版图。可宋小姐利用周公子制造不在场证明,惹怒了周董事,合作便泡了汤。”
这时候,唐仲钰出现了。
他替代了宋氏的角色,成为周家新的合作伙伴。
为示合作诚意,周家向唐股东的宴会借出了全新的“新世界”号。
唐股东广发请帖,各方名流没有不翩然光临的。
江寒边走,边听纨绔师弟小声叽咕指点——这边是执掌“孤岛”财政大权的当局政要及其第八房姨太太,那边是一个方块字也不识的某国公使,再那边是某大商行董事会主任——诸位贵客皆洋装在身,打扮得极隆重,江寒惊觉自己竟是唯一一个登船而着长衫的人。
他与众人格格不入的,不只衣着打扮而已。
江寒知道,自己这般两袖清风的读书人,定入不了唐股东的眼。能上“新世界”来增长见识,恐怕还是借着唐公子师兄之名的光。
可没想到,与此处格格不入的除他之外还有一人。
“江先生!唐公子!”
听闻身后一声高呼,江寒回头,只见穆汉生面带喜色,大步朝他们走来:“太好了,总算见了熟人!此等奢华场所,可真折煞我这穷导演了。”
穆汉生执导《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大获成功,作为新华电影公司的重要人才受邀赴宴。志向进步的年轻导演苦笑着道,他早知自己不能适应“上等人”的场合,决定登船,只因耶诞节是阮如玉的生日兼忌日,唐仲钰这场宴会还有纪念“阿阮”之意。
阮如玉自杀前不久,穆汉生与其合作影片《新女性》,志趣相投,结为挚友。
《新女性》讲了一个觉醒自我并追求独立的女子被各方面封建腐朽力量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含恨服药自杀的悲剧——阮如玉饰演的,正是这位可敬可怜的女主人公。一部早先完成的影片,竟与阮如玉现实的人生末路重合了,以至于遗留人间的旁者观之,像个预言。
穆导演叹道,没能阻止阿阮自杀,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光阴似箭,眨眼间,阿阮竟已故去三年。
“晚上的舞会,我想就不参与了。听说这船上有个规模极大的影厅,用的全世界最先进的放映设备。”穆导演邀约道,“江先生不如和我一起去开开眼界?”
江寒被纨绔师弟硬拉来,原也无心掺和达官贵人们的交际。他对穆导演的提议颇感兴趣,但作为客人,终归要和唐兴打声招呼——几位路过的太太小姐发现了唐公子,惊喜地将他团团围住了。唐公子一向是贴心可亲的妇女之友,正眉飞色舞,妙语连珠,逗得太太小姐们娇笑连连。
实在不是个插话的好时机。
“抱歉,穆先生……”江寒无奈地转过头,话刚起首,忽被远处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引开了目光。他困惑地皱起眉,“咦?”
载着千余名贵客的巨轮起航,所需船员的人数更多。
但“上流”的人们几乎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众多船员往来奔忙,皆沉默地匆匆穿行于贵客们视线所不及的暗处,维系着这艘庞大复杂的巨物的安然运行。
统一的蓝白制服穿着、窄檐帽扣着,他们愈发像彼此无别的透明人。
江寒遥遥一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他与对方当面相见,也不过许久以前的那一回而已。
穆汉生问:“江先生,怎么了?”
江寒猛然回神,“没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说着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应该是看错了吧。”
那般粗鄙低劣的小人,应不能出现在这崭新的“新世界”号上。
穆汉生道:“江先生和唐公子多忙,我先不打扰了。江先生若也对影厅感兴趣,就九点钟见吧。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在唐股东举办宴会的船上重映《新女性》,我想是有很大的意义的。”
说完便挥挥手,径自走开了。
独留江寒在原地,情不自禁地叹息。
唐仲钰回归,将被江城遗忘许久的第一位“阿阮”推回了舆论的峰顶。人们健忘,热烈地重新谈论起第一位“阿阮”,又把消失月余的另一位“阿阮”给忘却了。就连刚拍完《福尔摩斯探案集·小青传》的穆汉生,张口闭口也都是阮如玉,而丝毫不提使他的新片大受欢迎的最关键的那女子。
阮露明。
报刊杂志,街头巷尾,哪里都不再有第二位“阿阮”的踪影。
江寒恍惚着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女子来过“孤岛”一遭,却好像除了他心底里,没有在别处任何地方留下痕迹。
甚至曾经热切发誓此生非“阿阮”不可的唐兴,也许久未提及阮露明的名字了。
落日在水天尽头融尽了,天幕彻底漆黑。
甲板上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灯串上装点着叶子生刺而带有殷红果子的枸骨叶冬青,披镶皮红袍子的圣诞老人手摇铃铛、身背巨大的红绒布口袋,带着满面笑容穿行于贵客们中间,不住地从绒布袋掏出精致的礼盒,惹得人们欢腾喜悦,嬉笑连连。
江寒远离人群,独自站在栏杆旁,垂眸凝望水面。
江水被船下的涡轮激出大朵浑浊的泡沫,泡沫又很快被疾行的巨轮远远抛在身后。晚风一吹,便碎散于宽阔无际的水面。
世事皆如此。
皆如这水中的泡与影,亦如天边的露与电,不过一瞬罢了。
江寒的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幼时常听母亲念诵佛经,虽不信宗教,却对经文倒背如流。望着船下的水沫,江寒脑中倏忽浮现出亡母最常念叨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末四句偈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师兄,发什么呆呢?”
太太小姐们被圣诞老人的礼物吸引,纨绔师弟终于得以脱身。他凑到江寒面前,好奇地问。江寒尚未应答,就感到人群又一阵**——紧接着,一道极具威严的嗓音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响起。
“诺亚。”
唐兴背朝着来人,而江寒与之正面相对。
原本愉悦地弯着眉眼,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闻声竟如触了电般,身体剧烈地一震颤,脊背立刻绷直了。
若是一根弦,绷得那般紧,只怕下一秒钟便会断裂。
他脸上盈盈的笑意则如船下的水沫,瞬息之间碎散无踪,亮晶晶的充满活气的眼里也消失了光彩。
江寒从未瞧过唐兴这副神情。
只见他喉头动了动,剧烈地吞咽了几口唾液,然后,僵硬而缓慢地一点点转过身去。
来人被众多手下簇拥着,肃然立于黑夜的最光亮处。
他穿一身挺括的洋装,双手稳稳持着镶玉的重铜手杖,个高而身形精悍有力。看脸是四十多岁模样,五官深邃,唇上蓄须,面庞虽有岁月的痕迹,纵横沟壑却并未折损其英俊,而只为他增添了成熟的威严。
不动声色,便已令人胆寒。
他所在之处,方圆数十米内,一切轻快热闹都归为沉郁的寂静。
正视着来人,唐兴嘴唇颤了颤,自喉咙深处挤出了干涩的两个字。
“小叔。”
原来这便是唐仲钰——江寒恍然大悟。
唐仲钰抬起镶玉铜手杖,一击地面。声音不大,却击得唐兴又一哆嗦,脸色蓦地煞白。
“又在胡闹。”唐仲钰淡淡道。
按唐兴一贯的作风,江寒以为他会委屈地辩解一句“没有”,或扮个乖巧可爱的笑脸,化解冰冻的气氛。未料纨绔师弟只依然绷着脊背,低头道:“对不起。”
唐仲钰冷哼一声,不再搭唐兴的腔,视线移向一旁的江寒。
“这位便是江先生吗?”
唐仲钰的眼窝极深,双瞳陷在灯光的暗影里,目光因而显得阴鸷。江寒君子坦**,却也被他盯得全身发凉。
“是的。”江寒礼貌地答应道,“您好,唐先生。”
唐仲钰又一次以手杖击了击地面:“侄儿任性,还请多包涵。”
说完,不待江寒再开口,便大步离去。而簇拥着他的众多手下,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宛如一群沉默而忠诚的影子,随其来,又随其远去了。
直到视野里已彻底不见唐仲钰的身影,空气中都仍留着他带来的威压。
“呜!”唐兴忽地嘤咛一声,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骤然软了下去。江寒眼疾手快地搀住他,纨绔师弟索性赖住了师兄,瘫在江寒肩膀上呜呜咽咽,“我没骗你吧,我小叔可吓人了!”
江寒知道,唐兴父母早逝,刚会走路就被唐仲钰收养了。
看来,唐公子这半生成长确实不易——但换个角度说,他在如此威压下还能长成今日这般纨绔轻佻的模样,亦可谓天赋异禀。
“我陪你到房里歇歇吧。”江寒无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