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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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江寒寓所的小客厅。

早春时节,楼前的梧桐树已发了新芽,透过二楼的窗恰巧可见嫩芽青葱。极晴朗的早晨,窗外枝头幼鸟啁啾,水金色的阳光倾入屋内,照得厅里的老橡木软椅也暖热起来。

江寒端坐在左边单人椅上,阮露明则斜倚着右边单人椅。他们不约而同地空出了正中那张长椅,仿佛还该有一个人,眉眼弯弯地、懒洋洋地翘腿躺在那里。

阮露明手握一份新鲜出炉的《江城新报》,哼笑道:“唐股东真好的下场。”

痛快!她丢下报纸,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新世界”号沉没,诸事尘埃落定后,江寒撰写了推理实录系列的终章。

电厂门房老人、许兆阳、穆汉生、张济明、唐仲钰,几人既是此番连环杀人案的被害人,又是曾共同将无辜女子推向死亡深渊的罪人。文章将各人的罪孽一一数来,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次,终于不是胡编乱造的狂欢。

木兰女士迅速撰文响应,推动了严肃深刻的讨论。从民众们茶余饭后的闲谈,到文艺界各类形式的创作,都逐渐正视女子的种种问题。

而几名被害人兼罪人中唯一仍活着的唐仲钰,被揭穿了虚伪的假面,再无容身之所。他甚至遭到“孤岛”当局警方的调查,被追究当年篡改阮如玉遗书之事。

舆论和法律的双重枷锁,将束缚他余生。

“话说回来,阮小姐。”江寒迟疑道,“我还不知,你与阮如玉小姐究竟怎样的前缘?”

阮露明伸完了懒腰,又打呵欠。

她慢悠悠地道:“江老师既然曾调查洛城西北山区的民俗,知道缩尾法,那想必也听说过三木村吧?”

洛城西北,荒僻野蛮,与外界文明不通。深山中的村落,原是叫三墓村。

此处重男轻女,生了女婴多会抛弃。村中有三处便于弃婴的地点,久而久之,形成了三座乱葬岗,三墓之名由此而来。过于阴森恐怖的名字,传着传着,传成了意味不明的三木村。

“女婴杀得多了,村里渐渐没有年轻女人了。几十年过去,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哎呀,糟了,要灭村啦。”阮露明轻描淡写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也像在说一个笑话,“他们聪明极了,马上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那办法,是从外头掳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作阿露。

被囚禁于村落后山草屋中的阿露,成为了三木村人共同的秘密。

阿露起初接受不了那般荒谬的恐怖,激烈抗争并试图逃离,甚至咬伤村长而被生生拔去了大半牙齿。可长期的虐待逐渐消磨了她的意志,她终于无力再反抗。

而想出了聪明办法的三木村人,仍不改问题的根本。阿露若生下男孩,便给“父亲”们各自带回家抚养,生下女孩,则还是抛弃。

“你——”江寒瞪大眼睛,连呼吸也忘了。

“三木村新生的孩子,都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阮露明淡淡道,“但我知道。”

那一年,阿露又生了一个女孩。按“习俗”,女孩是要被村长直接抱走扔掉的。可不知为何,已麻木顺从了多年的阿露突然爆发,拼死抱下了那孩子,留在身边。

城里读过书的阿露,偶尔恢复神志,为女婴起名楹楹。

《说文解字注》道,楹,亭也,亭亭然孤立,旁无所依也。

既然旁无所依,便索性毫不指望依靠,勇敢地自立吧。

看似冷酷的名,寄托的是悲惨的阿露最殷切的期望。

“我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清醒时会教我写字,给我讲“外面”的故事。我最爱听“外面”的事情了……但如果村里人来找母亲办‘正事’,我就只能躲开。”阮露明说着,解下领巾,露出脖颈深处那道狰狞的红痕,“江老师,我差点杀人,并不只来到江城后遇见张绍斐那晚的一次。”

她日日见母亲遭受三木村的兽行,终于忍无可忍,操起锄头就想杀了那正在行暴的男子。

可幼小的女孩,怎么伤得了身高体壮的成年男子?

她反被割喉,险些丧命。侥幸存活下来,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楹楹一天天地长大,阿露则日益衰老虚弱,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常如野兽般发疯,甚至认不出自己搏命救下并亲手养大的女儿。楹楹痛极也恨极,一个计划逐渐在内心成型——她想屠尽地狱般的三木村,打破牢笼,让母亲回到“外面”自由的世界去。

她暗暗为自己的计划做着准备。

恰巧,阮如玉为拍摄影片《野草新花》而北上,途经三木村。

“当年,我十五岁,阿阮姐姐二十岁。”阮露明闭了闭眼,“我从未见过那般美丽纯善的女子,也忍不住想,母亲若非遭遇三木村的不幸,便该是她一样的模样吧?”

那是楹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她推迟了纵火烧村的计划,放纵自己享受了一段与阮如玉亲昵相处的日子,心想着,等阮如玉离开,再行动也不迟。

可命运真爱捉弄女子,偏偏就迟了那么几天——送别阮如玉后,楹楹回到后山草屋,发现母亲阿露已然死去。

楹楹悔恨万分。

若不是自己任性沉溺于和阮如玉作伴的好时光,耽误了计划,母亲便不会在绝望中结束生命。

楹楹赤着脚,背着母亲阿露的尸体,连夜爬上了村后最高的山峰。

那山头视野无际,可以眺望见遥远的“外面”。

她厚葬了母亲,然后又徒步下山,独自走向距离三木村最近的城市,洛城。

“我独自在外流浪五年,女扮男装,加入洛城的帮会活动,‘柳四爷’便是那时造的身份。”阮露明道,“我利用帮会组织和‘柳四爷’的假面掩护,暗中救济洛城周边的孤苦女子。这是我对母亲的赎罪——我想,我总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去再见阿阮姐姐,告诉她,我错过了对母亲实施的拯救,已给了更多的女子。”

可她还没启程去见阮如玉,就先听闻了对方的死讯。

她惊愕万分,迅速赶到江城,新造了一个“阮露明”的身份,在“柳四爷”和“阿阮第二”双重身份的掩护下进入影坛,调查阮如玉之死的实情。

“其实,我与唐公子同样。”阮露明的目光落在那张空****的长软椅上,顿了顿,才接着道,“起初,我也是想杀了唐仲钰的,只恨他一直躲在粤城,无从接触。但渐渐地,我明白了,母亲的死,阿阮姐姐的死,都不是单单某一个人的罪过。”

要为女子复仇,要改变女子的命运使其自由解放,也不是杀了某一个人便足够的。

“阮露明”三字之中,“阮”为纪念阮如玉,“露”随母亲阿露——唯独一个“明”字,是她取给自己的。

“世间黑暗绝望,但我希望所有女子终究都能获得自由平等的光明。”阮露明低声道,“路很长,我已独自走了很久了。江老师,再前面的路,你能与我一起走吗?”

江寒猛然想起“新世界”号沉没前,青年与他擦肩而过那瞬间所说的话。

——无论开端如何,我想我已是真的爱着阿阮了。但阿阮的未来,女子们的未来,我再也看不到,只能请师兄陪伴和见证了。

“当然。”江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

寓所的门忽然被敲响,房东太太探进头来:“江先生,有您的一封信。”

来信者竟是被唐兴救下的那女子。

原来她苦于家庭暴力而毅然带着孩子逃婚,本想乘另一艘驶向南方港城的货轮,却因躲避夫家追捕,慌乱之中错上了“新世界”号。

若非唐兴的拯救,这个觉醒并决定独立走向社会的女子和她新生的孩子,就将死在黎明之前了。

女子信中写道,她已辗转抵达港城,找了一家工厂做工,薪水足够糊口及育儿,厂里的女工同志也给她提供许多扶助。只有一件事,还需请“明”侦探帮忙。

恳请“明”侦探,为她的孩子取一个最有希望的名字。

江寒握着信,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最有希望的名字——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竟被阮露明说了出来——

“就叫‘诺亚’,如何?”

2022.3.14-6.12初稿完

2022.6.27午夜零时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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