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兴遇见阮如玉那年,刚刚十七岁。
他的母亲出自粤城最富贵的世家。云端上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偏偏看上了唐家的穷小子,毅然与之私奔。唐兴的父亲走运,靠变卖妻子逃家时携带的金玉首饰做生意发了财。穷小子一夜间从贫困的谷底翻身成为人上人,很快便迷了心,开始四处拈花惹草,逐渐瞧不上失去家族倚仗的糟糠之妻,甚至动辄打骂她和年幼的孩子。
在如此黑暗悲惨的生活中,唐兴的母亲被逼疯了。
她乱刀砍死了丈夫,然后带着刚会走路的唐兴服毒自杀。
但好在,唐兴被迫服下的毒药不足致死的剂量。他侥幸活了下来,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唐仲钰继承了刚成型的唐氏产业,也收养了这个可怜的侄子。可他与兄长同样的自私冷血,所谓的收养,不过管一口饭、给一件衣衫罢了,根本谈不上关怀教养。
唐兴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认清了自身的处境。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边冷眼看唐仲钰把吸着亡母之血而起的唐氏生意越做越大,一边把不学无术、单纯愚蠢的纨绔公子角色扮演得惟妙惟肖。
非但不学无术,还到处惹是生非。
给日理万机的唐仲钰添乱,看小叔无情的铁面出现裂痕,可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十七岁那年春天,粤城街头的木棉花开得殷红如血之时,唐兴闲逛街头,撞到了一群混混。那帮粗鄙赖皮,见唐公子细皮嫩肉,穿着精致华丽的好衣裳,显然是一只好宰的肥羊,当即聪明地缠上了他。
这些富家阔少,都是纸糊的胆量。随便吓唬吓唬,就能讹一大笔钱来。
混混们做惯了的,驾轻就熟。
未料唐公子是个例外。
非但不应他们的贪婪索求,眼底还亮起了嗜血的光芒,扬手一拳,打落了领头那赖子的门牙。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只可惜,唐公子再不要命,终究寡不敌众。
他起初占上风,但很快便精疲力尽,被混混们伺机掀翻在地,反揍得遍体鳞伤。
就在唐兴以为自己将折在这帮粗鄙赖皮手中,自暴自弃地放弃对抗时,忽闻远处传来几声凶恶的犬吠,随即一道清亮的女声大喊:“咬他们!”
市井游走的混混赖子,只敢与文明人胡搅蛮缠,对听不懂人话的畜生则碰也没有胆量碰。一听犬吠,他们惊惧得立刻丢了唐兴,落荒而逃。
唐兴咬牙忍着痛,艰难地爬坐起来,极力张大被血糊住的双眼。
淡红的视野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消融在粤城街市口的汹涌人潮中。
唐兴悲观地想,萍水相逢,自己必定再也遇不见对方了。
但他错了。
几天后,唐仲钰主办宴会,为南迁避难的江城影坛人士接风洗尘。唐股东看不惯侄子即将成年却还镇日游手好闲,想让他接触接触正事,硬把唐兴叫到了宴会现场。
唐兴不情不愿地去了,原打算露个面交差就溜——可意外的,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原来,她是江城来的女影星。
原来,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作阮如玉。
宴会现场响着缠绵的萨克斯风,贵客们来来往往。唐兴隔着人群遥望女子,既想凑近去问候道谢,又不好意思,久久地纠结踌躇。最后,反倒是阮如玉瞧见了他,主动走来:“这么巧!你怎么样,伤好些了吗?”
唐兴两颊绯红,局促得直挠头:“伤,哦,伤已不要紧了。对了,阮小姐,那些狗,是你养的吗?你从江城带来的吗?”
“叫我‘阿阮’就好。”女子眨眨眼,朗声笑道,“哪有什么狗呀!”
她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抬手掩住嘴唇。唐兴正困惑着,只听女子掌心下传出“呜汪”一声——她放下手,俏皮地又眨了眨眼:“怎么样,学得像吗?”
咦?!
唐兴既惊诧又想笑。一扯唇角,牵动了尚未结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连忙低头紧捂口鼻,懊恼自己的狼狈相,无意间一抬眸,与阮如玉对上目光,彼此又都觉得有趣,不约而同地一齐开怀笑出了声。
“明明是我先认识阿阮的,可她却爱上了小叔,与小叔在一起了。”唐兴叹道,“但那既然是阿阮的选择,我愿祝福她。我希望她得到幸福。”
哪怕他明知道,冷血自私的唐仲钰,不可能给阮如玉幸福。
然而,见了阮如玉的欢颜,他又不忍心戳破她眼中美好的幻象。
聪明的唐公子,自有办法——他变本加厉地表演一个任性妄为的纨绔,蒙着这假面,默默守护阮如玉。
唐仲钰在外欠下无数风流债,前女友们寄的恐吓信险些被阮如玉瞧见,唐兴便当信函是自己胡闹招来的诉状,团成团塞进嘴里吞了。
阮如玉以为唐仲钰是个温柔体贴的绅士,对他为达到商业目的而做的种种恐怖举动一无所知,唐兴便千方百计地阻止相关信息传入女子耳中。
后来,唐兴又听说,阮如玉在江城有一个破皮无赖的前夫。
当时战火稍歇,南迁影人即将返回江城,计划参资影业的唐仲钰决定与阮如玉同行。唐兴笃定,以唐仲钰的专制独裁,绝不可能容得女友与以前的男人纠缠不清。他担心阮如玉,耍赖大闹,以想见识第一等的洋气繁华为名,硬跟着两人去了江城。
“阿阮一回江城,张济明果然便来跟踪。他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被我狠揍几回,也就消停了。小叔租了沁园里的洋楼与阿阮同居,白天忙碌拓展江城的生意,晚上回家,似乎过得和睦。于是,我大意了。”
十七岁的唐兴,即将成年。
唐仲钰膝下无子,庞大的家业终究要交回长房手中。他不能再放任唐氏唯一的继承人成天痴傻胡闹,便打点了英国人在江城办的一家精英公学,把唐兴塞了进去。
唐兴天资非凡,痴傻不过伪装而已。公学的所谓精英课程,在他眼中都是无聊的小儿科。
可阮如玉劝他。
“去吧,诺亚。”女子拍拍他的头,笑着道,“你太孤单了,该交些同龄的朋友。”
唐兴最听阮如玉的话。他见张济明不再来骚扰,唐仲钰待阮如玉也还好,便放心地去了。
伊莎公学采取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学生入读寄宿,等于彻底与世隔绝。
唐兴过完一学期出来,迫不及待地找他日思夜想的阿阮。
既想看看阿阮在不见的大半年间过得怎样,胖了瘦了,心情如何。也想给她讲讲,自己乖乖听她的话,结交了许多优秀的伙伴,并被伙伴们带得产生了这辈子第一个正常的兴趣爱好——阅读推理小说。还想说,他听班上同学谈及,江城曾有个天才少年,小小年纪侦破末代朝廷的乡试舞弊案,现今留洋学医,待到对方回归祖国,他真想主动去认识一番,说不定能与之结为挚友。
千言万语,唠叨几昼夜也不够的。
可他一句也没能说得出。
外面的世界竟天翻地覆,他想见的人已化作一捧香灰。
胡编乱造的流言,现成的“真相”,传得满城风雨。唐兴不听、不看、不信,独自行动,迅速查清了阮如玉之死的来龙去脉。
他终于理清一切的同时,也惊闻,火化了阮如玉遗体的唐仲钰即将返回粤城。
唐兴疯了似的追上码头,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唐仲钰所乘的轮船吐着浓烟向海天际远去。
“之后三年,如你们所知,小叔一直驻留南方,找遍种种理由,与江城保持距离。”唐兴道,“三年间,人非物非,江城变了‘孤岛’。我独留此处,日夜思索,逐渐意识到,应对阿阮之死负责的,并不只小叔一人。”
他踽踽行于狂风暴雪中,手心里攥着的计划也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只等唐仲钰回归。
“这时候,我来了。”阮露明淡淡接道。
唐兴轻叹:“我听说安华电影公司出了个‘阿阮’第二,突然想到——可以利用这第二个‘阿阮’,日后实施计划时转嫁嫌疑。于是,我假借小叔的名义,将你抢到了新华。”
顿了顿,他又自言自语似的道:“但也或许,我只是太想念了,想见见‘阿阮’罢了。”
再后来,便是江城人耳熟能详的那个故事了。
——唐公子学写剧本,跑到片场围观拍摄,对阮露明一见钟情。
啪。啪。
阮露明拍了两下手,面无表情地道:“唐公子真好的计谋,一切都被你算透了。”
“不,阿阮。这一句,你说错了。”唐兴摇头,眼眶通红地望住她。青年整夜的笑颜都是假面,直至此刻,眼底才终于浮出一丝真切的哀伤,“我算计了所有人、所有事,唯独没能算透你。”
他计划万全,只待唐仲钰回归。却不料,将开局时,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突然消失了踪影。
“阿阮,你好可怕呀。”唐兴苦笑着道,“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机敏果敢的女子?”
阮露明耸了耸肩:“世间这般女子比比皆是,只能说,唐公子对女子的认识还不够深刻。”
又是接连的“轰隆”巨响,船身巨震,倾斜得愈发厉害。
他们站在甲板上,若不扶握什么,几乎难以稳立。随着船体的歪斜,如钩的冷月偏离尖塔顶端,令人恍惚间乍一瞧,会误以为是弦月坠落了几分。
“也对。”唐兴叹道,“可真丢脸啊,我算不透阿阮,却反被阿阮算了个透彻。阿阮,你真敢赌我不忍滥杀无辜,带走了小叔,将一整个‘新世界’的生死性命交给我决断。”
“我当然敢。唐公子,理智虽使我不能信你,但人终究是有情感的动物。”
相识一场,情感使我愿意信你。
唐兴叹息:“只可惜,我救得了人,救不了这‘新世界’本身。”
他疏散了乘客,却来不及尽数拆除炸弹。崭新的“新世界”号,刚刚出航,便注定沉没。
水面之上,轰隆吱呀声不绝。而他们头顶的夜空中,几架绘有浑圆殷红涂装的飞机嗡鸣着划过,朝远处岸上的“孤岛”扑去。
“救了人,已足够了。只要人们还活着,迟早会建起另一个‘新世界’。”
唐兴笑了:“阿阮的话,我总深信不疑的。”
“但那另一个更新的‘新世界’,我看不到了。阿阮,我回答你的问题,最后的一‘梦’,我打算做给自己。”唐兴道。
“我对女子命运更深处的不幸无知无觉,竟以为阿阮姐姐平安,放心地抛下她走了。如此冷漠愚钝,做着自以为是的美梦,亦是罪孽。我已送走了所有的救生艇,理应独自留下来,为沉没的‘新世界’陪葬。”唐兴欷吁道,“只没想到,阿阮和师兄——江先生,竟这么傻,居然回来送死。”
阮露明翻了个白眼:“你才傻。”
唐兴眨了眨眼,没懂她的意思。
阮露明再翻一个白眼,一副被唐公子突然的愚笨气得不想说话的样子。江寒无奈,主动解释道:“我和阮小姐返回,自然是划着救生艇来的。师弟……唐公子,快跟我们走吧。”
唐兴一愣后恍然,自嘲地笑了:“瞧我,脑子竟转不过弯了!”他红着眼,看看江寒,再看看阮露明,迟疑地问,“我可以吗?”
我这般的罪孽,可以活下去吗?
阮露明耐心告罄,一把扯过唐兴的胳膊,用力攥了攥:“一死了之可太轻松了,算什么赎罪?我送走唐仲钰,便是要他活在这地狱般的浮世受苦受难,好好看看女子们是怎么站起来堂堂立于人世间的。你,也该看一看。”
爆炸虽已暂歇,但巨轮摇摇欲坠,正频频发出断裂之声。
阮露明一手拉着唐兴,一手招呼江寒:“我们走!”
唐兴乖乖被女子牵着手,随她向小艇停泊处奔去。
三人来到船侧,江寒先跃上救生艇,解下小艇与“新世界”号相连的绳索。阮露明故技重施,把唐兴往艇里一踹,随即自己也跳了下去。
好在,女子没了高跟鞋,赤着脚,唐公子并不太痛。
虽不太痛,但他却泪流满面。
“出发吧。”阮露明道。
江寒拾起船桨,正要往外划,沉默已久的唐兴忽然失声惊叫:“等一等!”
他三两把胡乱抹干了脸上的泪,凝神谛听。阮露明和江寒一愣,也随他蹙眉细听——然后,他们都听到了。
夜风遥遥送来婴儿嘶哑微弱的啼哭声,以及女子颤抖的安抚之声。
风来的方向,是“新世界”。
——船上还有人?!
可救生用的小艇,只能承载三名成年人。
江寒不顾细想,当即丢了桨就要往“新世界”上冲。却有一道极大的力量,猛将他向后一拽。江寒毫无提防,狼狈地跌坐艇中,眼睁睁看着唐兴越过他,敏捷地朝“新世界”一跃。
擦肩而过的瞬间,唐兴低声说了一句话。
江寒愕然瞪大了双目。
“师弟!”
唐兴直奔船舱。从他身影不见到横抱着女子再度出现,不过短短三五分钟而已。江寒高悬着一颗心,却感觉过了亿万年之久。
早已虚弱不堪的女子,竟牢牢地将婴儿护在怀中。
唐兴扑到栏杆边,探出身子,扬声喊:“师兄,阿阮,接好了!”
应着话音,将臂弯里的女子及其怀中婴儿向“新世界”外一抛。
江寒连忙迎上去。
女子虽清瘦,但自高空坠落的冲击力极大,几乎冲断江寒的胳膊。
江寒咬紧牙关,接稳了她们,在艇中安置停当,扭头想唤唐兴也快下来。
小艇乘上四名成年人虽勉强,但只要能撑得离开“新世界”周边,找其他救生艇匀一匀重量,总有办法的。
却不料,忽而又一阵轰隆,伴着尖塔上午夜零点的钟声响起。
“新世界”骤然侧翻,掀起惊涛骇浪。巨轮尖头入水,迅速向下沉去。
浮世里最恐怖的场景之中,青年却以一种极放松的姿态倚靠着栏杆,咧嘴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那懒洋洋的悠然模样,与他曾经瘫在师兄客厅软椅上扯闲篇的样子别无二致。
江寒难以置信,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气,徒劳地伸出手,嘶声呼喊:“师弟、师弟——”
另一边,阮露明果断拾起江寒丢下的船桨,迅速将小艇往远离“新世界”沉没旋涡的方向划去。
庞然的“新世界”载着青年,彻底消失在汪洋深处。
水面从旋涡狂卷恢复到平静无波,不过瞬息之间。
零点已过,耶诞降临。午夜的海上风平浪静,竟仿佛那“新世界”和那青年从未来过。
浮生不过一梦。
浮世不过一梦。
江寒精疲力竭,颓然跌坐在地,低头用力捂住了自己赤红的眼。
但他很快又放下手,举目将视线投向极远处——水天相接的尽头,藏匿于黑暗中以至于根本分辨不清的那条界线。
阮露明唤他:“江老师,你在看什么?”
“天真黑啊。”江寒哑声道,“太阳还会升起来吗?”
良久的沉默。
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女子终于开口。
“会的。”阮露明说着,亦将目光投向水天尽头,“太阳会一次又一次地从那里升起。并且,它每一次升起时所照亮的世界,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