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立于高塔之下,歪头注视着他们。
“想必我们彼此都有许多话要问,若师兄和阿阮不急,就由我先来,如何?”唐兴眉眼弯弯,笑道,“师兄……不,江先生,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呢?连江先生这般单纯善良的君子都起了疑心,我一定露出了很大的破绽。”
此间始末,说来却是讽刺。
“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江寒开口,声音发哑,“只不过察觉你有心事,为你担忧。想直问你,可又见你扮作无忧无虑的模样,似乎并不愿透露。我做师兄的,痛感自己失职。恰巧一位老前辈将去渝城,可能与老师碰面,我便托他捎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你的事。”
贺老先生冷眼看浮世,最是英明警醒。
江寒在长信的末尾问了关于唐兴的事,心想,或许恩师知晓纨绔师弟的些许隐情,能为他指点迷津。
却不料,身在渝城的贺老收到信函后急打电报来,道——
为师于你之后未再收徒,来信提及的“唐公子”不知何许人也,其中或有误会。
“师弟”竟是假的。
唐兴眨了眨眼:“师兄好心关怀我,却意外撞破了关键。世事巧合,可真有趣。”他话语一顿,声音放柔了,“看来,我实在大大的辜负了师兄……江先生。”
唐公子口中的“师兄”二字,江寒不忍再听。
好在,唐兴观察着他的表情,笑了笑,也不再唤。
他将目光移向阮露明,笑颜愈发的灿烂了。
“万幸,‘阿阮’我还是能叫的,对吗?”唐兴对阮露明一张口,一如既往的碎嘴,“阿阮,我好想你。你去哪里了?怎么光着脚呢?冷不冷呀?”
说着,脱下他那件纯黑镶缎戗驳领的燕尾洋服,朝阮露明走去。
“不丢了高跟鞋,跑得不够快,只怕赶不到唐公子面前。”阮露明站着没动,并不接唐兴递来的外套,“江老师已为唐公子解惑,现在轮到唐公子回答我的疑问了。”
“阿阮”的冷漠,唐公子从来都不畏惧的。
而“阿阮”有问,唐公子也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唯恐自己答得不够殷勤细致的。
唐兴顾自将衣裳披上了阮露明肩膀,略微倾身,亲昵缠绵地贴住她的额头:“嗯。”
“许兆阳有罪,罪在他胡编乱造,推阮如玉落入舆论的深渊不得解脱。张济明有罪,罪在他年轻时仗势欺人,后来又贪婪吸血,恶意纠缠。至于唐仲钰的罪名嘛,暴力、出轨,因一己私心而耽误急救,万死难辞其咎。”阮如玉无动于衷,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平静地道,“你杀害他们三人的动机,我很理解。可电厂的门房老人和穆导演,为什么?”
“真难得,还有阿阮不知道的事。”唐兴贴着阮露明的额,低叹道,“你不知道,当初阿阮……阮如玉姐姐,逃出唐家,曾差点成功了的。”
阮如玉虽长着一副菟丝花似的柔弱可怜相貌,精神却极坚韧。
平常不声不响,但真被逼到绝路时,便爆发出骇人的魄力来。
她逃离唐仲钰的决心之坚定,即使已被张济明骗走全部存款,随身只剩寥寥几块钱,还是毅然出走了。阮如玉有魄力,有决心,亦有头脑和胆识。离开新桥路沁园里的小洋楼后,一为隐瞒身份行踪,二为节省开支,她竟选择在江城北区的宝和弄——贫民窟深处的下等妓馆聚集地租了一间小屋藏身。
“宝和弄人员混杂,身份不明的贫困女子不计其数,小叔根本想不到那里。”唐兴颤声道,“如果阿阮不是善良……如果她不是善良,本可以逃掉,本可以活下去的。”
宝和弄距北区最最脏污混乱的藩瓜弄不远。某天,阮如玉蒙面外出采买物资,路过藩瓜弄,遇见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头因年前的大轰炸而家破人亡,孤身流落至此,生活凄惨,几欲自杀寻求解脱。
阮如玉及时阻止了他。
女子心软纯善。尽管自己也过得窘迫,还是极力节俭,照应老头的吃穿用度。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起来。一个孤苦的老者,一个流浪的女子,在江城最底层的角落,结成了祖孙般的情谊。
他们闲话家常,老头好奇地问,阮如玉一个妙龄女郎,怎会孤身漂泊?阮如玉信赖对方,也就毫不设防,坦白了自己与唐仲钰之间的种种。
“结果——结果!”唐兴猛地直起身,离了阮露明,大步后退,用力捂住自己的双眼,“那该死的老头,觉得夫妻吵架是家务事。妻子任性不懂事,丈夫来哄一哄,带回家去,就皆大欢喜,能和和美美地继续过日子了。他跑到小叔那里,揭露了阿阮的行踪。”
老头由此得到一份丰厚的报酬,有了电力局门房的体面工作,顺利摆脱藩瓜弄。
而阮如玉,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毫无提防地被唐仲钰抓回了囚笼中去。她终于被消灭了所有自立的希望,再也找不到任何逃生的通路,只能选择死亡。
“至于穆汉生,没什么可说的。”唐兴平复了急促的呼吸,但眼眶仍然血红,“那个软蛋,拍摄《新女性》时心仪阿阮,使了各种酸腐的法子传情达意。又是送夹竹桃盆栽、又是亲手制作‘不倒的女性’,骗得阿阮误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希望,终于碰见一个有共同语言并能平等相处的伴侣。阿阮被从宝和弄抓回沁园里的小洋楼后,求穆汉生救救她,带她走——穆汉生怎么敢?”
他虽知性进步而富有才华,却终究只是一介懦弱书生。
一怕流言蜚语,二怕与公司股东作对,丢了饭碗。
可懦弱如他,偏偏又是“善良”的。因为“善良”,所以不忍心明确地拒绝女子,不忍当面看她绝望的表情。于是,便一味地躲着、拖着,拖得阮如玉在希望的虚影里逐渐被消磨掉了最后的精气。
“但我想,穆导演应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清晰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并诚心悔过的。”阮露明随手扯下唐兴的燕尾洋服丢开了,道,“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也……很乐意迎接死亡。”
他手握“不倒的女性”,死在夹竹桃的香雾之中,神态安详,嘴角竟带笑。
唐兴轻轻吁了一口气:“不错。唯独穆汉生之死,不是我动的手。”
被下药迷晕了绑着手脚丢进影厅的穆汉生,醒来后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年轻的导演不惊也不慌,平静地提出,不如解开他,让他自己亲手点燃那束致命的定情之花——他已被愧悔折磨多年,早就期盼着接受审判的时刻到来。
他愿主动选择死亡。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原来如此。”阮露明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主动选择死亡的,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唐公子,最后的一‘梦’,你打算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