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案件,皆因阮如玉之死而起。”返回“新世界”号途中,阮露明说道,“最初的死者,并不是许兆阳。”
女子隐踪匿迹,离局月余,却对事件始末掌控无遗。
江寒想,也或许,恰恰因为暂时跳出了浓雾重重的谜局,她才能更清晰地俯瞰事件全貌而不受迷惑扰乱吧。
夜间的海上,呵气成冰。阮露明双脚冻得赤红,神情却丝毫无异。
任性的女明星本人不以为意,可江寒看不得她不拿自己当回事。
仅有的一件外褂,已脱了蒙着穆汉生的尸体了,江寒想了想,撕下长衫的一角作巾子,拢在掌心里捂暖了,盖住阮露明的脚。
阮露明坐在船沿没动,支着下巴瞧着江寒,任由他动作。
“江老师,夜宫案那天江城港口发生的大爆炸,你还记得吗?”
怎会不记得?
那晚,他与阮露明在夜宫舞厅偶遇。女子说自己陪柳四爷谈生意,江寒提出想见见对方,她又称四爷因港口“有事”而先行离开了。事故波及港口所设的电力局、水利局、邮务总局等多个重要基础工程机关,还炸死了电力局值夜的守门人。
“炸死,是警方的说法。实际上,他是触到了因爆炸而漏电的设备,被电死的。”
电力局的门房老人,才是围绕着阮如玉之死的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位受害者。
“第二位,许兆阳。他溺死在报社编辑部,可现场除了茶缸子里几口残茶之外没有一滴水,还特意写出一个‘露’字。由此可推,受害者的死法有着特殊的意义——说不定,对凶手而言,是某种仪式。”
“接着,第三、第四位死者,都出现在今夜的‘新世界’号上。先被发现的张济明,被麻绳缠绕坠海,伤口出血引来了鲨鱼,被活活咬死。后被发现的穆汉生,在放映着《新女性》影厅里吸入夹竹桃焚烧所生的毒雾而死。但其实,他们死亡的先后顺序却是反过来的。”
江寒一愣,脑中迅速梳理起当时的情形。
他查看船舱情况后回房,累得昏睡过去,被**声惊醒,随人潮赶到水下餐厅,隔玻璃看见泡在海里的张济明时,对方仍奋力求生。从船底冲上甲板途中,他看了表,长短针指向八点五十分。接着,张济明的尸体被捞出水。
换言之,张济明准确的死亡时间应在晚上八点五十分前后。
阮露明颔首:“而你们赶到影厅时,离九点整还差一些。穆汉生已死,《新女性》已放完了第一本拷贝。一本拷贝的长度,大约十分钟左右。”
影厅里的穆汉生,大概率死在八点五十分以前。
重新整理四位受害者的死亡顺序,提出他们各自的关键词,电、露、影、泡——阮露明顿了顿,道:“江老师,你听着有什么联想吗?”
江寒心头巨震。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末四句偈文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门房老人,许兆阳,穆导演,张济明。如电,如露,如影,如泡……”江寒喃喃道,“如果说本将与‘新世界’号一同消亡的唐股东对应着如‘幻’,那么,还差最后一个‘梦’字。”
最后一位如“梦”者,会是谁?
江寒念头陡转,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他自己?!”
凶手设计这盘谜局之初,便已将自己也算计其中。待完成了对其余五人的复仇,他就将终结自己的性命。
他根本没想活着离开“新世界”号。
“我猜也是如此。”阮露明举头眺望越来越近的“新世界”,目光渐沉,“他的‘剧本’,是在耶诞节的零点前引爆剩余全部炸弹,使‘新世界’号沉没,让全船的人给罪大恶极的唐仲钰陪葬。而他自己,也在其中。”
炸弹遍布“新世界”,还都藏得隐秘。女子说,她尽力搜寻,却实在来不及找齐并拆卸完毕。那可如何是好呢?她想了一个大胆的法子,反其道而行之。
新写一部张扬的“剧本”,与犯人隐秘的“剧本”对抗。
她制成一批声响惊人却威力有限的小炸弹,置于船上不太要紧的地点,提前引爆。
接着,扮作寄送“预告”的犯人,露面挟持唐仲钰。
“我赌他本性纯善,良心未泯,虽为阮如玉复仇而开杀戒,却终究不忍无辜者白白送命——最该死的唐仲钰下了船,剩千余名宾客在这岌岌可危‘新世界’号,他定然狠不下心。”
阮露明赌对了。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漂浮于“新世界”号周遭的无数小艇,孤舟回到了巨轮的阴影下。
阮露明仰头注视着仍然金碧辉煌的“新世界”。
“可他自己,却一定还在船上。”
此时,已是深夜的十一点半钟。
船头的钟塔凛然敲响了一声。
应着钟声,沉寂已久的“新世界”号忽然又轰隆巨震起来。此番接连爆起的炸弹,与先前的不同,挟着冲天的浓烟烈焰。船上的电光顷刻便灭尽了,“新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伴着嘶哑的“吱呀”巨响,巨轮开始倾斜。
这等规模的船只沉水,会造成巨大的旋涡。船边的一切都将被吸入漩涡中,为之陪葬。
江寒暗叫不好,下意识地连忙将救生艇往远离“新世界”号的方向疾划。
“江老师。”阮露明忽然唤他,问,“你什么时候猜到真凶身份的?”
“上船之前。”江寒沉默了一瞬,才回答,“昨夜。”
然后,彻夜未眠。
百般纠结,千般思索,终究还是决定登船。他想,不管是真是假,都该当面亲口要一个答案。
“这样啊。”阮露明近乎慨叹地应道,随即,做出了一个大出江寒意料的疯狂举动——只见她猝然站起,,再度蹬住救生艇的边缘,朝着低倾向水面的巨轮侧面栏杆跃去。
不巧,小艇被洋流一激,骤然又远离了“新世界”号数米。
江寒大惊失色。
“阮小姐?!”
幸好,女子准确地抓住了栏杆,攥着一用力,撑得悬空的身体一翻,稳稳落在了甲板上。
江寒松了一口气。
女子固然任性大胆,肆意妄为。但既然她如此选择,那么无论前方如何的危险,他都必定毫不犹豫地跟着去。
江寒使小艇重又靠近“新世界”,丢了桨,也上了那摇摇欲坠的巨轮。
冷月如钩,凄厉地悬在船头那由十二根圆立柱构成的四层六角形奶黄色尖塔顶端。
高塔之下,站着一个打扮得花蝴蝶般漂亮的英俊青年。
青年唇红齿白,穿一身纯黑镶缎戗驳领的燕尾洋服,翼领上系白领结,戴白手套,持玫瑰木配玳瑁手柄的直手杖。他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师兄,阿阮,你们来啦。”
仍留在“新世界”号的唯一一人,是唐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