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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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毫不意外地发现,无论相隔多久,无论事态多么离奇、女子的指示又多么使人匪夷所思,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照办。

完完全全地信她,绝不质疑。顶多确认一句:“两艘?”

“嗯,两艘。”

按照阮露明的要求,江寒卸下两艘救生艇,用绳索牵连了起来。检查过救生艇的里外情况,他站在一边的小艇中,朝“新世界”上的阮露明点了点头。阮露明颔首,收了枪,兀然一抬腿,狠狠一脚踹上了唐仲钰的后背心。

鞋跟尖锐,唐仲钰吃痛,哀叫着摔进了另一边小艇中。

“啊!”

江寒:“……”

唐股东的威风和尊严,愈发的稀碎了。

紧接着,阮露明自己也轻巧跃入小艇,顺带又补了一脚,让艰难爬坐起来的唐仲钰又翻倒在地。然后,她对江寒道:“江老师,开船吧。”

这个寒冷彻骨的平安夜,正值旧历的初三日。

烈风吹散了浓云,弦月细细地镶在天边,散发出浅淡的冷辉。

眼前波涛万顷,江寒独乘一艘小艇,持桨带着阮露明和唐仲钰所乘的另一艘艇,逐渐远离汪洋之中那益发倾斜的名为“新世界”的庞然巨物。

隔得远了,依稀可闻大船上忽然人声沸腾。江寒回头一看,只见众多救生艇接连入水,大批乘客有秩序地分队上艇,和他们同样划桨驶离“新世界”。

“新世界”的主人唐仲钰不在,能组织宾客们这般大规模逃生的别无他人——江寒忽然明白了唐兴消失的原因。

不着调的纨绔师弟竟有如此英勇举动,他身为师兄,内心油然而生一丝欣慰。

更遥远的岸上,“孤岛”正沉沉地浸在比午夜的江海更浓郁的黑暗里。

唯独江水两旁霓虹璀璨。可那身处其中时足以炫目的人造的光辉,从远方眺望,根本胜不过周遭无边无际的大片漆黑。

狭小的人造的光辉,只有被吞噬的命运罢了。

江寒一边沉默地继续朝远离“新世界”的方向划着,一边忍不住侧目瞧向阮露明。

月辉与波光掩映之间,女子恰巧也转过了脸,与他目光相接。

女子扬眉勾唇,霎时间,画面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见的深夜。

只不过,那夜安然坐着的是女子与柳四爷,被捆了手脚丢在舟里的是江寒。而如今,角色彻底改换了。

唐仲钰双手缚于身后,身体极难取得平衡。他拼命蠕动着,连滚带爬,费尽气力,折腾得精心抹的油头蓬乱,才终于勉强坐起,恼怒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孤身闯**江城的女子,一个命运系于人言的女演员,绝不可能拥有这样大的能量,惹出这等恐怖的风波!

“听说你与洛城帮会头目、安华电影公司的老板柳四爷关系匪浅。可柳四爷已被“孤岛”当局暗杀,烧死在自家公馆里了。还有谁指使你的?!”唐仲钰怒目切齿地问。

阮露明撇了撇唇:“可我就是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是自己来的,怎么样呢?”

唐仲钰闻言,愕然瞪圆了眼睛。

“至于我的身份嘛……”阮露明笑了笑,忽然唤江寒,“或许,江老师能代我说说吗?”

江寒一愣,手中的桨骤停。

他僵硬地扭过头去,毫无提防地迎上了女子坦然的目光:“江老师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江寒涩声道:“我不……”

“不,你知道。”阮露明打断他,“江老师谦谦君子,撒不了谎的。你知道。”

江寒闭了闭眼,搁下船桨,缓缓站起身。他两手垂于身侧,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如果可能的话,他真不想亲口戳破这个真相。

“洛城西北山区常用一种名为缩尾法的暗语。”江寒哑然道。每说一个字,喉头都像被粗砂纸狠狠磨过似的疼,“柳四爷,安华电影公司。柳、安华——柳暗花……明。

“阮小姐,你不是柳四爷的情人。

“而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柳四爷’本人。”

唐仲钰勃然变色:“什么?!”他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阮露明,“柳四爷杀伐决断,手腕了得。若非遭了当局暗杀,定是我回归江城后的头号劲敌。你,一个女子——”

“怎么可能!”他失声惊叫。

阮露明根本懒得理会唐仲钰,对着江寒轻轻拍了拍手掌心。

“太好了,江老师真没让我失望。”她笑眯眯地道,“猜对啦。”

“夜宫案时我早曾想,你怎会对于曼丽女士隐瞒身份、请职业经理人出面营业舞厅的做法那般理解?原来,阮小姐自己亦是如此。”

但“柳四爷”怎么“死”了呢?

阮露明耸耸肩:“本就是个为行事方便而造的傀儡罢了。既然当局想拿他开刀,我索性主动弃了、毁了,杜绝后患。”

杀伐决断的,不是舞台上虚构的“柳四爷”,而是幕后操控傀儡的这女子。

唐仲钰还不信:“柳公馆大火,警方发现一具焦尸。若你是——那焦尸又是谁?”

无需阮露明亲自开口,江寒代她答了:“无戒大师。”

“桃花源”案后被判死刑,却在押送途中离奇失踪的无戒大师。

如今想来,应是那痛快毁灭了一切清规戒律而大彻大悟的老僧,于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勘破了女子的命运。既然同样都是死,老僧更希望用这种方式来赎自己“桃花源”藏尸的“罪孽”。

十年前,无戒大师从不幸的深渊中救出了韦氏女。十年后,韦氏女自愿以将死之身代替周露仪,再救了另一个沉沦于家庭苦海的女性。同样的,无戒大师用他的性命,换了“柳四爷”自由。

丹隐寺虽已坍圮,高僧却以其血肉之躯筑成了最后的“桃花源”。

于是,虚构的“柳四爷”完美消失了。

阮露明微微笑了:“瞧,‘华生’这不是很能干吗?”

“不。”江寒摇头,“‘华生’还有许多没能想通的事。”

阮露明扬眉:“比如?”

“比如,表面的一重柳四爷是假身份,那么柳四爷背后的阮小姐呢?”江寒低声道,“我坚信你不会被愤怒所控制而放任罪恶,更不可能亲手制造罪恶。可我也想不通,在一连串事件里,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成为了第二位‘阿阮’的你……与第一位‘阿阮’,阮如玉小姐,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阮露明静静地听着,神情无波,唯独“信”字入耳时起了微澜。

“江老师,请记住。”她叹道,“是因你信我,所以我才决定告诉你。”

阮露明称呼阮如玉,竟也是叫“阿阮姐姐”。

“阿阮姐姐为我带来了生平所见的第一缕光明。我到江城,确是为她复仇而来。”阮露明说。

“逼死她的,有底层的出身,有不幸的婚姻恋情,有胡编乱造的舆论。而最终最直接的凶手,是这戴着深情假面的伪君子。”阮露明指住唐仲钰,声若寒霜。

阮如玉和唐仲钰相识于六年前。

那年初,战火波及江城,影坛人士纷纷南迁粤城避难,阮如玉也在其中。

粤城做茶烟生意发家的唐仲钰正想扩张事业版图,投资新兴的电影业。听说来了一批江城的编导、演员,他当即有了计划。

唐仲钰以当地商会主席的名义举办了一场接风宴,迅速与南迁众人拉近了关系。正是在那场宴会上,他看中了阮如玉。

一来,当红女影星可作为他深入江城影戏业的绝佳跳板。二来,阮如玉年轻美貌,又性格纯良,容易控制,作为一时消遣的伴侣,再合适不过。

于是,花言巧语,温柔小意。

不费丝毫的真心,便骗住了女子。

被张济明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阮如玉,以为自己终于邂逅了真正自由的爱情。

待战火暂时平息,唐仲钰陪阮如玉返回江城,并参与投资新华电影公司。他在新桥路沁园里租了一栋小洋楼,作为两人同居的爱巢。

随后,一段梦幻般的恩爱时光。

阮如玉只愿余生与唐仲钰安然相守,希望彻底和张济明划清界限。她筹措了手头全部的现钱,找到张济明,再次正式提出分手。张济明经济困窘,好不容易盼到了自己的“摇钱树”归来,怎肯轻易放过她?这个无赖,当面答应了阮如玉,收了巨额分手费,转头就以“红杏出墙”“有伤风化”的罪名将她告上了法庭。

“许兆阳借机造谣,将阿阮姐姐的名声败坏得一塌糊涂。一个女子,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而她的‘真爱’——”阮露明咬牙道,“竟丝毫不信她,不帮她。”

此时,唐仲钰已与阮如玉同居半年有余。

他在江城的生意站稳了脚跟,无需再借当红女影星的风光名头。而最摩登的都市,多的是时髦奔放的女郎,唐仲钰逐渐对柔顺内向的阮如玉失去了兴趣,开始大肆出轨。

一边大肆出轨,一边还说,没有把“以前的男人”处理好,是阮如玉自己的问题。

如此说着,动辄殴打辱骂阮如玉,骂她丢脸下贱,连累唐家也被小报编排,丢尽颜面。

阮如玉虽痴情,但不傻。她看清了唐仲钰的真面貌,毅然决定逃离这个恐怖的伪君子。可唐仲钰一面嫌阮如玉如敝屣,一面又将她看作自己的私人物品,攸关唐氏脸面的家务事。区区“物品”,竟敢逃离和背叛主人,这无异于将唐仲钰最看重的面子撕碎了丢在地上踩。

唐仲钰勃然大怒。

他倾尽力量抓回了阮如玉,那一次,毒打得女子奄奄一息。

“她选择在平安夜服安眠药自杀,留了一封遗书,控诉你的种种罪恶。”阮露明道,“可她服药的剂量不大。若非你为篡改遗书而耽误了送医救治,阿阮姐姐……原可以活下来的。”

阮如玉服药,是在平安夜的晚上七点钟。

唐仲钰发现后大惊,更被遗书内容吓出一身冷汗。他连忙着手篡改,抹去关于自己的词句,只保留“人言可畏”四字,将阮如玉自杀的责任全盘推给了舆论。

当他完成一切,终于将阮如玉送至医院时,已近午夜了。

阮如玉没能听到那年耶诞节零点的钟声——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的最后一秒种。

江城的女神,风华绝代的“阿阮”,在仁济医院的大门口断了气。

“而我们深情的唐股东,借口留在江城便会触景思人,徒增伤心,迅速回了粤城。一回,就是整整三年。”阮露明讽笑道,“我看你怕的不是徒增伤心,而是徒增人言。毕竟,你没有真心,却比谁都知道人言可畏。”

三年间,江城人因阮露明的出现而逐渐忘却了第一位“阿阮”。忘却了第一位“阿阮”,也就不会再将其死亡的责任与唐仲钰相关联。直到这时,唐仲钰才终于返回江城,戴上思念“阿阮”的假面,大办舞会,博一个深情重义的好名声,重新开启唐家在江城的事业。

往事种种,江寒未曾亲历。但他光是听着,都险些将牙根咬碎。

要为阮如玉报仇,杀了信笔胡言的许兆阳、卑鄙无耻的张济明,再拖一整个“新世界”给冷血自私的唐仲钰陪葬,将他的性命连同他最重视的脸面一起粉碎了,也不为过的。

可那女子没有。

并且,竟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我的复仇,不是杀了你。”阮露明平静地道,“而是救了你。”

唐仲钰恨恨地瞪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见状,阮露明轻“呵”了一声。

“毕竟,你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孽,未生丝毫的忏悔之心。让你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死了,实在太便宜你。”她说,“我要把你从真凶手底救出来,让你好端端地活着。活着在这地狱般的浮世受种种苦难,活着睁大你的狗眼,看女子们是如何一个个觉醒并勇敢站立起来的。”

说完,再不看唐仲钰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坨脏污碍眼的垃圾。

阮露明侧头问江寒:“接下来,我打算去找真正的凶手谈谈心。江老师,一起吗?”

当然。

江寒甚至觉得诧异,她怎会多此一问。

“‘福尔摩斯’要去的地方,天涯海角,‘华生’都会跟着的。”

他不会让他的“明”侦探独自坠入莱辛巴赫瀑布。绝不会。

阮露明展眉一笑,忽然举枪扣动扳机。子弹出膛,在江寒惊愕间,准确地打断了两艘小艇之间的绳索。寒冬里冰冷的海上,女子甩了高跟鞋,跳上船沿,赤脚用力一蹬,轻盈地腾空跃起。

江寒脑中反应不及,身体却径自动了,张开双臂迎上去。

准确地接住了大胆朝他这艘艇跃来的女子。

对方的身躯之轻,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接入怀中的只是一缕夜风,或一束月光。

“江老师还是这样容易为我紧张。”阮露明随手揽住江寒的脖颈,笑道,“你明知道,就算不接住我,我自己也不会摔倒的。”

江寒手里托着女子,又被女子环着脖颈,闹得面红耳热。他不敢接话,连忙把人放下了,望天望地,再回头望另一艘小艇上的唐仲钰。

绳索断了不过片刻工夫,另一艘救生艇已被洋流冲得老远。

“那艘艇上没有桨,看唐股东的造化,随他漂着吧。”阮露明弯腰捡起江寒为接她而着急丢开的船桨,往前一递,“我们回‘新世界’去,江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