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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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之中衣香鬓影,男男女女、双双对对,如穿花蛱蝶般欣然翩飞。突然闯入的江寒,是唯一一个穿着长衫而未戴假面的人。

外界,令人心惊胆寒的轰隆震动频频不绝。可舞会里缠绵嘹亮的乐声蒙蔽了人们的耳,甚至有男客对女伴道:“外头好像放着烟花呢。”

“唐先生多高的身份,要怎样的天仙女子没有?“阿阮”故去三年,仍为她举办如此一场豪华的舞会,纪念兼具其生死两重意义的耶诞佳节,唐先生实在情深义重!”男客感慨道。

女伴娇嗔:“若我死了,你也这样纪念我吗?”

男客开怀大笑:“当然、当然!”

“Ladies and gentlemen(先生们,女士们)——”

司仪一声高呼,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接下来,将由我们的主人唐仲钰先生,为大家献上今夜的第一支舞。”

最隆重的开场之舞。

厅堂天顶的巨型水晶灯骤然熄灭了光芒,众人兴奋地向四面退开,让出舞池。

脸戴白羽面具、身着燕尾服的唐仲钰步入其中,而对面的人群中徐徐走出一个戴黑羽半面、穿墨色夜宴长旗袍的女子。女子的旗袍是纯墨丝绒的底子,领口系了镶银闪贝壳片的丝巾,开叉滚着猩红的边,袍脚随她婀娜的步伐生出血色的轻波。

妖冶艳丽的女子与稳重成熟的绅士相对而立。

绅士向女子伸出手去。

女子唇角微扬,指尖触上绅士的掌心。

华灯再起,乐声乍响——江寒闯入舞会,第一眼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金碧辉煌的奢华空间,乌泱涌动的人潮,一切都再入不了江寒的视野。他的双目被舞池正中那女子紧紧攫住了,心脏狂跳,竟连呼吸也忘却了。

唐兴落后江寒一步,见状亦惊诧,轻轻“咦”了一声。

轰隆的震动仍在持续,却干扰不了舞池中央的二人。华尔兹的舞曲奏着,绅士揽住女子的纤腰,女子自然地倾入对方怀中,但随即一个转体,又轻盈地旋步远离了。绅士以一种万物在握的威姿,原地扬手,等待女子再乖乖回到他的掌控下。

然而,他的等待落空了。

居高临下的威严面具亦被女子扯落,并抬起高跟鞋碾碎了。

——女子并未回他怀中。

非但没有,还极轻蔑地用力挥开了绅士的大掌。

她在距离对方几步远处站定,猝然抬臂,手中赫然是一把枪。

众人哗然。

司仪惊惶地扑向红绒帘幕后的乐队,叫停了奏乐。而乐声一停,贵宾们才终于反应过来,外面轰隆隆的,似乎不是欢庆的烟火。

女子右手稳稳地持着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唐仲钰,左手也缓缓抬起,立起了三根指头。她随着自己的手势,悠然道:“三。”

众人迷惘间,她压下了左手的无名指,“二。”

最后,只余一根竖直的食指。

“一。”

女子红唇轻启。

伴着这个无声的口型,船下一声巨响,船身再次猛烈地侧倾。衣冠楚楚的上等人们纷纷寻找倚仗之物,而有一些格外恐慌胆怯的,已尖叫着“炸弹”向外奔去。

余者胆大,猎奇地继续观望舞池中央的“戏”。

唐仲钰也因“新世界”的颠簸而踉跄了几步,脸色铁青地瞪着女子。

“你是谁?!”

这是仍在场的所有人内心共同的疑问。

他们的想象力活跃起来——莫非阮如玉不舍与情郎死别,留了一缕香魂游**人间,见唐仲钰返回江城,迫不及待地现形来与他共舞一曲?等等,不对呀,若真是阮如玉魂游“新世界”,拥着情深意切的唐股东倾诉衷肠还来不及,怎会举枪向他呢?

“摘下面具!”如众人所愿的,唐仲钰厉声喝道。

可唐股东威严的面具已被女子扯落踩碎了,根本吓不住她。

她仍然笑盈盈地扬着唇。

“我是阿阮呀。”

说着,揭下了蕾丝黑羽的半面。

天顶投向舞池正中的光束之下,女子的面容一点点地展露出来。英挺的浓眉,圆亮而尾端微微上挑的双目,高傲凛然,美艳近妖——一位看客失声惊叫:“阿阮?!”

顿了顿,又立即改口:“阮、阮露明……”

正是隐踪月余的那女子。

她戴黑羽半面遮住眉眼时,旁人见她唇角扬着,都以为女子始终带笑的样子。待她揭了面具才发现,原来那笑意根本没有传到眼底。

女子未露真容时,唐仲钰大为动摇,不过强作镇定罢了。可一见面具下竟是阮露明的脸孔,他倏忽陷入茫然。然而,铁血精明的商人亦是最出色的演员,仅仅一瞬,唐仲钰便将自己的迷茫不解藏好了,冷声质问:“那‘犯罪预告’是你寄的?外面的炸弹,也是你搞的鬼?

“我唐家与你无冤无仇,新华也待你不薄。你此举何意?!”

江寒站在人群边缘,遥遥凝视那女子。唐仲钰的质问,看客们的指点议论,扰攘声音都已入不了他的耳。他只专注地望着许久不见的“明”侦探,眼眶发热。

而他身边,唐兴颤着音,喃喃了一声:“阿阮……”

自言自语似的,语气既困惑又哀伤。

舞池中央,阮露明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并未回答唐仲钰的问题,徐徐抬步,一步步地朝他逼近,直至森冷的枪口抵住其太阳穴。

“劳驾唐股东,跟我走吧。”

阮露明右手持枪抵着唐仲钰,左手轻轻环住了对方的脖颈——那动作轻柔缠绵得,若不看她另一手的枪,若不听她寒冰似的话,竟像个痴情的拥抱。

“船上安了多少炸弹,我已记不清了,但肯定还有的。装都装了,不全用上,岂不浪费?”

她声音不大,但在乐声已止、余者屏息的舞会现场,振聋发聩。

话音刚落,又听外头轰隆巨响。这一回的震动影响了船上电路,投向舞池正中的光束几番明灭,终究“啪”地彻底暗了下去。

炸弹还没完!

并且,威力似乎愈发的大了。

有逃出舞会的贵客去而复返,惊恐地呼喊:“船开始漏水了!”停留原地看戏的胆大之人终于也慌张恐惧了起来。

恰巧,阮露明接着道:“但若唐股东乖乖跟我走,我得了更大的‘宝贝’,区区些许炸弹,浪费也就浪费了。”

若唐仲钰随她走,她便不再引爆剩余的炸弹。

唐股东深明大义,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吧。女子淡淡道。

此言一出,落入各位开罪不起的政要富贾耳中,唐仲钰如何不情愿,也别无选择。

“好,我跟你走。”唐仲钰咬牙切齿地道。

江寒突然发现,身边的唐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阮露明解下镶银闪贝壳片的丝巾,反剪住唐仲钰的双腕,枪口抵着他后脑,驱他出了舞会现场。二人一走,贵客们大松了一口气,竟有的彻底抛了光鲜体面,直接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没事了吧?这下总该没事了吧?

他们惶惑地相互确认着。

再怎样好事猎奇,也没人敢跟去看热闹了。唯独江寒,原地静立数秒,咬咬牙,拔腿追了出去。

阮露明已驱着唐仲钰来到船侧——正是一个多钟头之前,捞上张济明尸体的地点。

污浊的血肉味已被迅疾的海风彻底吹散了,涌入鼻腔的只剩无尽洋流的咸腥湿气。

女子在风口停了停步,回过头。

狂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得她眯起眼。

在舞会现场,女子的视线未触及阴暗角落里的江寒哪怕一瞬。此刻眯着眼,半掩去眼底的冰冷狠厉之色,神情显得柔和许多。唇角一扬,便好像真的笑着了。

“江老师,好久不见。”她语气轻快地道,“气色还不错嘛。”

“……”千言万语哽在心口,哽得江寒从喉间到鼻头都酸疼,根本无法成言。

长久不见,女明星还是老样子,我行我素,任性至极。江寒不说话,她也不在意,径自指使道:“江老师既然来了,就帮帮忙吧。”

她制着唐仲钰,腾不出手,朝栏杆上缠系的绳索努了努嘴。

“帮我放两艘救生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