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明浮生梦

字体:16+-

熬夜困乏,是真的。

但江寒并没有当即歇下。

长路漫漫,浓雾遮天。冷不丁出现的一封“犯罪预告”,或许是某人装神弄鬼的恶作剧,也或许是真的凶案的前兆。而凶险危难的前兆,换个角度看,也是线索。

自浓雾之中伸出的,不管是绳索,还是荆棘,只要能指引方向,他都敢伸手抓住。

听闻“犯罪预告”的存在,再回想甲板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江寒愈发坐立难安。

唐兴刚陪女士们离开,他便也出了房间。

贵客们正用餐,巨轮平稳入海后,船员也开始轮休。江寒独自在船舱各处转了转,沿途都较先前冷清安静许多。

“新世界”号规模之大,他一人不可能彻查。先大致看过贮藏舱室、中央电气室、锅炉装置等最可能被设置炸弹的关键地点,均未见异常。

只检查这寥寥几处,竟也足足花了一个钟头。江寒走得双脚酸疼不已。

过度行走带来的疲惫,加上彻夜未眠导致的困乏,使他神倦力竭。江寒回到房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往软椅上一靠,就昏睡了过去。

黑而沉的睡眠,甚至容不下梦境。

他是被房外的**惊醒的。

左右开门的震动声,人们纷沓的脚步声,既惊恐又兴奋的呼喊声,种种杂声被密闭的四方壁垒过滤,变得沉闷模糊。江寒睁开眼,只觉脖颈酸痛,脑中混沌,一时间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忽然,一道声音冲破壁垒,清晰地抵达他耳中。

“不好了!水下餐厅出事了!”

江寒浑身一凛,神志乍明。

四面玻璃、可观海景的水下餐厅,不正是唐兴的去处?他连忙爬起,开门向外奔去。

庞然的“新世界”号,道路四通八达,一不留神便会迷路。

但此刻,江寒并不必询问水下餐厅的方向所在。随着汹涌的人潮往前,便是了。

水下餐厅与富丽辉煌的上部环境不同,呈现出另一种奢华的样态。

船肚被全部打通,天顶挑高而无一根立柱,形成一个极开阔的巨大空间。灯光昏黄黯淡,只刚刚好照亮脚下的路,四面玻璃之外则有光束向远处投射,光束吸纳了水底的幽蓝再倒映回舱内。数十组原木餐桌椅被粼粼的蓝光托着,犹如汪洋中漂泊的一叶叶扁舟。

眼前,一叶叶扁舟既漂泊在汪洋,也深陷于人海。

看客们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人群里,江寒一眼就找见了唐兴。他仍和那几位太太小姐一块,女士们吓得花容失色,最怜香惜玉的纨绔师弟却一反常态,非但不做宽慰安抚,甚至像根本没听见她们惊惧的啜泣声似的。

只瞪圆了双眼,目光直勾勾地望着东面玻璃幕墙的方向。

江寒随他的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融融的昏黄与粼粼的幽蓝间,正弥漫开一片可怖的猩红。

猩红之中漂浮着一道穿船员制服的人影。他被粗绳捆缚着,扭动挣扎,疯狂地用身体撞击水下餐厅的巨幅玻璃。可“新世界”号之大,一人即便豁出了命去,也不可能撼动丝毫。

他白白耗尽了精气,挣扎的力量愈发微弱。

最终,在水中踉跄一跌,面庞重重贴上了玻璃。那因恐惧绝望而变形的五官,几乎已不成人样。

却正是江寒刚登船时,隔着人群远远瞥见的一张脸。

江寒找到最近的阶梯,径直冲上了甲板。

途中抬腕看了手表,时间正是夜间的八点五十分。

他来到船舱东面,发现船侧栏杆上缠绕着碗口粗的麻绳。探头朝下一看,绳索入水处浮着一片血红。江寒赶紧唤来值班的船员,几人合力,将落水者拉了上来。

唐兴跟来,恰巧见其出水。

那副躯体的情状之凄惨,让经历多起命案后逐渐习惯血腥场面的唐公子瞬间回归原点,哆嗦着惊叫出声:“啊!”

江寒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

非但没救得了落水者,甚至,他的尸体只剩下了半边。

“我、我们刚刚在船底看他,不还活的吗?”唐兴颤声道。

大副解下缠绕尸体的麻绳,他们才发现那绳端带钩。死者应是被钩子钩住了后衣领,坠海后惊惶挣扎,导致绳索缠住手脚,打了死结。

“可他不是溺死的。”江寒肃然道,“他是被鲨鱼活活咬死的。”

尸体残留的半边,可见脖颈被尖锐的绳钩划得血肉外翻。而不见的半边,断口处碎肉黏连,边缘呈锯齿状。

幸好,制服胸口所绣的船员编号,在残留的半边。

“三八八四丁,”不料大副道,“该编号对应的船员摔断了腿,还在养伤,并未登上“新世界”号。”

且那船员身形矮胖,和尸体的体型差距甚大。

死者假冒船员,定有所图。

“这是我们系在船边,固定救生舱用的麻绳。”大副经验丰富,很笃定地道,“贵人们乘豪华游轮出航,引得匪徒混入船中,搞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很常有的事。我猜,他是偷完了东西,打算卸下救生艇逃走,因不熟悉器具操作而被绳索钩缠住了,跌进海里,血气引来鲨鱼,才倒霉地丢了性命罢了。”

一场意外而已。大副当场下了结论。

“噢噢!”唐兴拍拍胸口,顿时安心了。

大副的结论,能说服天真无邪的唐公子,能说服界线外围观的人群,但说服不了江寒。

江寒依然眉头紧锁,注视着尸体仅剩的半张血肉模糊的脸孔。

他并非与唐家毫无交集,纯受钱财吸引的无名小贼。甚至极有可能,和那神秘的“犯罪预告”有所关联。

江寒瞥了唐兴一眼。

只见纨绔师弟虽已消除了紧张恐惧之色,但仍不敢多看尸体,背着身躲得远远的。

是因不敢仔细打量而没认出吗?又或者——

江寒轻吁了一口气,强行将进一步的念头按了下去。

船上出了命案,自然要向主人报告。跑腿的船员去而复返,带回唐股东的口信:“唐先生说,混进一个小毛贼,死了而已,不必失惊倒怪。尽快清理了,不要扰了各位贵客,不要影响稍后的舞会。”

冷漠的,轻描淡写的,仿佛要清理的不过一坨脏污碍眼的垃圾。

唐股东有令,船员们麻利地用防水布将尸体裹了,搬至贮藏舱室。甲板上的血迹,几台水泵齐开,顷刻间也就冲得干干净净了。

清闲的看客们一听是意外,便都失了兴趣。九点将至,平安夜最重头的戏码即将开始,他们谈笑着散了,各自回房去取自己的假面。

同一处地方,一时人声鼎沸,一时阒静无声。

若非寒凉的海风中还噙着浓郁的血腥气,江寒险些以为自己只是梦游了一场。

“师兄,怎么又在发呆?”

原地只留师兄弟二人。眼前没了尸体,唐兴顿时放松下来,好奇地观察着江寒。

江寒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方才那人,你瞧着眼熟吗?”

唐兴眨了眨眼:“咦?”

“我想你是眼熟的。”江寒低声道,“毕竟前些天,小都会舞厅里,你刚揍过他几拳。”

那具被鲨鱼啃噬得只剩了半边的尸体,是张济明。

唐兴倒吸一口冷气:“张济明?!”他慌愕万分,不知所措,竟原地团团打转,“那是张济明?太血腥了,我眼晕,没细瞧……怎么会?张济明上这‘新世界’号做什么?!”

话语顿了顿,他脸色又一白。

“师兄,你知道我认识张济明?也知道我在小都会揍过他?”

江寒叹息:“以唐股东和阮如玉小姐的关系,你与阮小姐等于做过一家人。阮小姐的前夫,你认识,不很自然吗?”

至于他如何知晓唐兴和张济明在小都会争执之事,却略过不提了。

所幸,唐兴被揭了底,方寸大乱,并未察觉江寒刻意略过的问题。

“我、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在外面打架,怕师兄谦谦君子,知道了生气。”唐兴拧着手,小心翼翼地道,“阿阮姐姐——阮如玉,是六年前江城遭轰炸时南迁粤城,才和我小叔认识的。后来,小叔陪她回江城定居,我好奇江城的洋气繁华,硬跟了来。阿阮姐姐的前夫,我听她提过,真觉得是个渣滓,但从没有见到本人。”

那天夜晚,小都会舞厅偶遇,唐兴并未认出张济明。

是张济明厚颜无耻,拿已故的阮如玉当谈资,粗言秽语,口无遮拦。唐兴一听,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陈年的旧账和当下的新火相加,气得他脑袋嗡嗡,一时失控,便动了手。

江寒蹙眉。

不对。

按小杜的描述,张公子一进门,唐兴当即红了眼,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揍。与唐兴自己讲的,有些微妙的出入。

但小杜是个与张济明不相上下的赖皮小人,他的话,不能尽信。

江寒犹豫了片刻,没再追问,却忍不住想,阮如玉和唐仲钰恋爱,身为侄儿的唐兴竟叫她“阿阮姐姐”。这唐家里的辈分称呼,可真乱得滑稽。

唐兴坦白完毕,怯怯地瞄着江寒:“师兄,我瞒你小都会的事,你生气吗?”

江寒失笑:“这是你自家的隐私。你若不想提,旁人有什么好气?”

他并不欲打探别人的家务事,只想知道张济明之死与唐家、与阮如玉是否有关。

“我知道了!”唐兴得了江寒的承诺,心神一定,思路打开,恍然大悟地猛一拍手,“张济明是个好吃懒做的赌棍,经济状况一塌糊涂,至今还借着阿阮姐姐的风光到处吹牛胡混。见小叔回了江城,举办舞会纪念阿阮姐姐,他便打算故技重施,再威胁勒索一回。”

于是,送出了那所谓的“犯罪预告”,并变装潜入“新世界”号。

不料“新世界”号纪律严明,每个船员都有相应的编号。张济明的伪装被戳破,想乘救生艇逃走,慌乱间绳索缠身,坠海丧命。

“张济明半辈子坏事做尽,落得这个下场,真算活该。”唐兴道,“以他的胆量和手段,定是不敢也不能搞到大量炸弹并布满‘新世界’号的。那劳什子‘犯罪预告’,肯定只是唬人的东西!哼,我还真被姓张的渣滓骗住了。”

犯人已死,危机解除,可以好好庆贺耶诞节啦!唐兴轻快地道。

——果真如此吗?江寒却只觉得笼罩着“新世界”号的疑云愈发浓重了。

若说张济明一个愚笨怯懦的小人,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炸毁“新世界”号,他又怎么可能想出那般巧妙的法子,算计得唐兴亲手将“犯罪预告”带给了唐仲钰?

矛盾,太矛盾了。

“舞会要开始了!”唐兴抬腕一看表,着急道,“师兄赶快回房换装吧。”

江寒这才猛然想起,穆汉生导演与他有约。穆导演说,九点钟,影厅见,当时他未拒绝。现在不论去或不去,都该与穆导演打声招呼,以免晾着人家空等。

从此处到影厅,再回房换装,终至舞会现场,定过了开场的九点了。

唐公子身为唐氏唯一的继承人,可算唐股东主办舞会的最重要角色之一,万万不能迟到。江寒便想让唐兴独自先去,自己将各项事情处理妥当,再与他碰面。未料唐兴满不在乎地道:“舞会一开,小叔必定忙得很,顾不上盯我的。反正顺路,我与师兄一起吧。”

江寒原打算利用这个间隙,独自思考片刻。但纨绔师弟黏人,他无奈,只好被拖着袖口,两人一块去了。

配有世界最先进设备的影厅,隔音效果一流。格外厚重的两扇大门紧闭,江寒用力推开,一股异样的馨香扑鼻而来。

厅内灯光通明,银幕上竟已放映着影片了。

并且,刚巧放完了一本拷贝。

将“明”侦探的推理实录系列交予穆汉生改编后,江寒曾找了几部他的代表作来看,由阮如玉扮演女主人公的《新女性》是其中之一。片中有个不倒翁的道具——是一位女性站在地球上的模样,名叫“不倒的女性”——令江寒印象极深刻。

影片的拷贝,为一本十余分钟。阮如玉取出不倒翁,“不倒的女性”被压倒后猛然弹起立定的画面,恰巧在第一本的末尾。投映并定格于银幕上的,正是这个画面。

穆汉生戴银丝边圆眼镜,梳齐整的中分头,穿白棉衬衣。光看外表,真像个误入了浮华“新世界”的进步青年学生。他独坐影厅正中,闭着眼,神态安详,嘴角竟微微带笑。

就仿佛观着影而一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什么美梦。

“穆先生?”

江寒走到近前,发现穆汉生手中握着一样东西。

“不倒的女性”。

同一时刻,银幕内外,“不倒的女性”都凛然站立着。

瞬息之间,影与实的两重世界倒错相融。江寒猝然惊醒,扭头向唐兴大喊:“快闭气,将门敞开!”

穆汉生的身体还温热,但已没了鼻息脉搏。影厅正中的座椅下,一大束夹竹桃即将燃成灰烬。

夹竹桃燃烧可生致命的毒烟,影厅中浓郁的馨香即来自于此。

“穆导演死了?!”唐兴找东西撑住了门,慌忙奔来,抽出洋礼服胸口的装饰巾撕开,一半塞给江寒,另一半捂住自己的口鼻,“怎么会?!”

影厅的门没上锁,穆导演也未遭捆绑束缚。他怎么就乖乖吸着毒雾死在这里了呢?

难道,是自杀的吗?

江寒无法回答唐兴的问题。

铛——铛——铛——

钟声响起,悠长而洪亮地在黑夜的海天之间**开,自敞开的大门传入原本密闭隔音的影厅,**得剧毒的馨香也散淡了许多。

九点整。

假面舞会应已开始了。

江寒默然静立,大脑飞速转动着,无数念头闪过,但没有一个足以破开周遭迷雾的。“新世界”并不给他时间多做思索,忽然一声异于钟罄之音的轰隆巨响,撼得船身巨震,猛地朝一侧倾斜。唐兴没提防,直接狠狠摔坐在地。

张济明拼了性命也震动不了丝毫的“新世界”,竟被轰得瞬间失去了平衡。

“炸、炸弹?”船身很快恢复水平,但轰隆之声未绝。唐兴狼狈地爬起来,瞠目结舌。

而江寒只来得及脱下外褂,盖住穆导演逐渐僵冷的遗体,便冲出了影厅。